第28章:戰戰兢兢,內疚
思及此,男人心裏竄起一股怒氣。
看到男人臉上的薄怒,似乎不打算原諒她錯誤的行徑,她彎身從地上拿起她的小玩具。
“媽媽又把你的小玩具收起來了?”男人柔聲問,看到她十分小心地拿起她的小玩具,眼中一遍柔軟。
胖娃娃一個勁地點頭,小嘴差點咧到後腦勺去,露出兩顆白白小小的牙齒。
“一定是你不聽話了。該罰!”男人含笑說著,惹得胖娃娃拿頭撞他的胸口。
“好了,別撞了,撞傷了頭可就麻煩了。”男人笑著用手擋住她頭的攻勢,“等爸爸忙完了,一定讓村裏的縫紉大媽幫你弄兩個小地毯,放在你小搖床的兩邊。到時候你再爬出來的時候就不會摔傷了,好不好?”
胖娃娃抬頭看男人看了很久,像在消化他的話,然後又露出大大的笑容,和兩顆剛長的新牙。
“爸爸就知道你能聽懂,就是想偷懶不說話而已,是不是?”男人把胖娃娃小小的身子舉高,看到她在空中笑著點頭。
遙遠的記憶退卻,莫回伸手摸了摸臉頰邊的地毯,笑出深深的笑花,不再像剛才那樣疲憊不堪。
她起身,走到木製的衣櫃邊,拿出一套睡衣,便進了洗浴室。
此時,二樓的房間裏,正進行三司會審。
“莫悔,你這個混帳小子,枉費花錢讓你讀了那麼多書,你竟然連你姐姐都不認識了!”莫實平頂著花白的頭發,雙手撐在拐杖,有力地朝著地板敲了三下,發紅的眼睛嚴厲地瞪著束手束腳坐在對麵的一副委屈小媳婦樣的莫悔。
“爸,她真的是姐!”莫悔無奈地進行今晚第一千零二次重複,越重複心裏越沒底。那真是她姐嗎?連自己的老爸都認不出的女兒,天底下有這事兒嗎?
“那條信息該不會是騙我的吧?可她身邊的男人確實是章淩碩啊!這世界上不可能還有長得像章淩碩那樣的大帥哥吧!”想著,莫悔喃喃地自言自語。
“你在那裏嘀咕什麼?混帳小子,你敢跟別人合起來騙我!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莫實平聞言,惡狠狠地發起怒來。
“我當然不敢!爸,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莫悔無奈地看了看進門的莫家二媽,“媽,以前你跟姐姐相處最多,你說那是姐姐嗎?”
“你先去睡吧。我跟你爸談。”莫家二媽放了盆裏的熱水在地上。
莫悔像得了特赦,立馬閃人,消失在莫實平眼皮底下,就怕等下又被叫回來半夜問話。他都開了一天的車,再加一夜的訓斥,他會瘋的。
“孩子他爸,先泡泡腳吧。”莫家二媽彎身為莫實平脫鞋。
莫實平的腿掙紮了下,後來也順著她了。
莫家二媽幫他脫了鞋襪,用手探了探水溫,才把他的腳放進去,為他按了按摩,嘴裏道:“她真的是莫回,不是莫回騙你。”
“真的?!”莫實平眼光閃過希翼的光芒。
“真的。如果你沒生病,你一定能一眼就能認出她,她是你的女兒。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會認出她來的。”莫家二媽放低語氣,溫柔地說著。
莫實平整個人因她的話放鬆了緊繃的神經,這根神經繃得太久,現在突然鬆懈下來,莫實平不知心裏突然迷茫起來。
“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從一個小胖墩,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以前做了什麼傷害她的事,為什麼她對我這麼冷淡?”莫實平不安地問。
“沒有,你們很好。你生病的時候,她還給你寄錢回來呢。一千萬!她怎麼會對你冷淡!她一定是坐了一整天的車,累壞了!明天你就知道她是個多麼孝順的孩子了!”莫家二媽給往盆裏添水。
“是這樣?慧兒在外麵忙什麼?”莫實平又問,他的女兒他一點都不了解。
“這事兒等她自己告訴你,你們是父女,她一定想親口把自己的成就告訴你。而不是讓別人代述!是不是?”
“你說的對!”莫實平應著,眼神帶著疲倦。
“你呀,現在莫回已經回到家了,今晚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別每天想她想得睡不著,跟著把自己的身體也弄垮了!她會內疚的。”
“對不起!”莫實平喃喃道。
“你看,你們父女今天都跟我說對不起,還說不是父女嗎?”
莫實平低頭看為他忙碌的愛人,問道:“你遺憾嗎?我記不住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隻記得慧兒。”
“當然不。你現在的樣子,我才喜歡。現在你能做你喜歡的事情,不含恨,不壓抑,我很放心。不像之前的二十幾年,你連做夢都恨。”
“真的嗎?我不記得了。”莫實平有種悵然若失之感。
“不記得才是福氣。看到這兩年的你,我才知道當年村裏的姑娘為什麼個個都追著你不放了。因為你不想傷害別人,就像你生病醒來後,根本不記得我和莫悔,你也不會一走了之,而是靜靜觀察,然後盡力讓自己接納我們。女人的心思很簡單,你不記得的時光,我為你記住了。你想聽的時候,我就告訴你。”莫家二媽笑笑,說著。
“嗯。謝謝你!”莫實平說著。
“都老夫老妻了,說謝謝,多見外啊!”莫家二媽邊說邊換了穴位按下,“怎麼樣?感覺痛嗎?”
“不痛。”莫實平搖搖頭。
“沒事,也許明天就好了。”
“嗯。”莫實平漫應。
莫回從衛生間裏出來,穿著一套對於現在的她很寬鬆的睡衣褲,提著褲頭走到床邊。她的頭發還是濕的,但她還不太想睡,所以也不急著吹幹,把擦拭頭發的毛巾搭在肩上,便脫鞋踩到地毯上坐下。
深吸了口氣,伸手打開了床邊小小的玩具箱。
萬般小心地一一將裏麵的物品取出來,排列在藍色的地毯上。小小的撥浪鼓,小木頭人,木製的小算盤,小小的小布鞋,小人書,小彈弓。每一樣物品都十分嬌小,最大的的撥浪鼓才有她現在拳頭的一半大小,一雙小布鞋則連是她手掌的一半也不到,小鞋子沒有繁複的花樣,是很簡單的白底藍布,船形的鞋麵上還有一個小帶子,能係住另一頭,以防她調皮不小心踢掉鞋子,讓腳丫著涼。
莫回手輕撫著小小的鞋麵,她相信這樣的巧思不是來自與她的母親,而是來自遙遠模糊記憶裏那個無微不至的溫和男人。剛才的夢裏,她幾乎能感覺到那雙托起她的大手有多溫暖。
在李非要告訴她,有關她父親的事時,她抗拒了,因為她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李非眼裏的父親,不會是她幼年時光裏感受到的那一個。
這兩年她有太多的時間清靜,慢慢看清了某些以前看不穿的心情。父親眼裏的又愛又恨,既想疼她,又掩不住內心對母親的厭恨而排斥她。而在見過自己生母之後,她也知道莫實平為什麼會這麼對她。那是一種過於深刻的愛,因情變導致了扭曲的形態。他想愛他的女兒,對戀人的恨意讓他沒法安然接受,一看到憨傻的女兒,就回想起戀人的遺棄。
以前她有多痛苦,她的父親就有多難受!他們在她的幼年時期是那麼相像,那麼彼此了解的父女!
莫回眨了眨眼底的濕意,隨手拿起那本小人書,靜心翻閱著。書上是簡單的圖畫,後麵配上大大的字,是專為小朋友設計的。她看了幾頁,視線就停留在書上的某一頁,久久不翻下一頁。
又看了看,房間裏的擺設,輕淺地笑了一笑。
這是她的家,有一對父母,一個弟弟的家,溫馨得像小時候的夢。
而她很幸運,他們還能接受她。有想彌補的戰戰兢兢的態度,有怕被拒絕的忐忑不安,有濃濃的愧疚。她不需要,在以往的歲月裏她嚐過太多這樣的不安,不想讓自己的親人也品嚐這份苦澀。
所以,她在車子進入熟悉的小路時,就擦拭頰邊的眼淚,微笑著麵對他們。
新樓是蓋在原來的舊址上,已經看不到以前的屋子,卻為她獨留了一間房,親手為她布置成她可能會喜歡的樣子。
莫回笑笑,一陣涼風吹過,她把床上的棉被拉到地毯上蓋住腳,不讓腳再受涼了。不能再讓愛她的人因為她而擔驚受怕。
這時,房門上響起三聲輕微的敲門聲。
“姐,你睡了沒?”莫悔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還沒有。門沒鎖,你進來吧!”莫回低頭檢查了自己身上的睡衣,拿起外套披在身上。深夜姐弟相處的經驗,她第一次體驗,不知道穿著睡衣對不對,披了外套應該不會太奇怪。
莫悔推門進來,又反身小心地合上。
“姐,你怕冷?”看到莫回的狀態,他問了一聲。
“嗯。”莫回應了一聲,遵循著內心的渴望看著坐到床邊的大男孩。她沒有感覺太悲涼,隻是覺得很幸福了,這個大男孩身體裏有一半她的血液,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是與生俱來的親密,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莫悔放鬆神經任莫回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身上,這個才二十七八歲的姐姐,超過年齡成熟的眼神,他知道來自哪裏。來自章淩碩的傷害的成分並不大,他總以為他以前不屑不顧的姐姐是個傻子,是個笨蛋,任全村的同齡孩子欺辱,也不知道,還傻乎乎地笑,忘了她當時也是個讓人心疼的小孩子。
如果說當年章淩碩對她的拋棄是令她傷心的話,而莫家對她視而不見才是毀了她所有的元神與希望。大人的錯,全要一個根本沒有任何責任的小孩子承擔,而這個小孩子原本應該比別的孩子更有資格獲得別人的疼愛。
他的母親要是不生下他,她的處境應該會好上很多吧。
而他對她的惡劣比章淩碩對她更壞,更惡劣。他有什麼資格打章淩碩?
“姐姐,你恨我嗎?”莫悔開口,這是他從一看到莫回就想問的話。
莫回略顯吃驚地看著眼前俊朗的大男孩,搖了搖頭。
“不恨。我很開心,這個世上有你。”
“即使我的存在給你帶來很大的苦難!”莫悔繼續追問。
“你沒有給我帶來苦難。今天再看到你,我好高興。我的弟弟懂得保護我,甚至為我曾經受的委屈抱打不平。而你的名字,不正表明了你心裏的內疚。莫悔,你沒有對不起我。現在我們一家人能這樣,我很開心。你不需要對我內疚。”莫回笑笑說明。
“章爺爺把你教得真好。”莫悔突然倒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腦後,用沒有防備的姿態看莫回。
“嗯。”莫回淺淺地笑著,唇線柔軟。
這個大男孩,如果他很正經地問她,她一定會緊張。但他從進門的狀態,一時就像是閑聊,穿著寬鬆地睡衣就跑到她的房間,聊起本該是這個家最難以啟齒的話題,臉上一直沒有正經的表情。
“當年你留下的錢,爸和我媽拿了一部分給我出國留學,別的就再也沒動過,都以你的名義存在銀行裏,這房子是爸賣了貓屋山上的林子才建起來的。”莫悔拿過莫回手裏的書,神情懶懶地翻閱,眼神自始至終都留意著莫回的神情。
莫回不答話,她不知道怎麼答。她沒有考慮過。
當年的心情,早已不記得。
人,就是健忘的,當年覺得天大的磨難,天大的委屈,一旦幸福了就什麼都忘了。
而這個大男孩,今晚是一直想試探她。
他很聰明,聰明的人大多涼薄,用心眼。
“爸很想你,他老了,固執了大半輩子,要向女兒認錯很難。”莫悔繼續說,感覺莫回抖了一下。
“莫悔,姐姐很笨,沒有你聰明。這些年姐姐一個人待在竹溪鎮的小屋裏的原因很簡單,幫章爺爺守著那幅竹席畫,這是他老人家生前沒有看到過的。那是我當時心裏最後的寄托,原本是想等我死了,就燒了那幅畫,讓章爺爺也能看到。後來,章淩碩出現了,我心變大了,想有一段關於他的回憶,那時候他認不出我,對我很好……”莫回笑得更柔軟,她傻她笨,她很感激她是這樣的,能讓她獲得章爺爺的寵愛,認識章淩碩,她很感激。
莫悔眼底閃過羞愧的流光,他這個姐姐,還是那樣直接。
“姐姐。”
“回去睡吧,你今天也累了。”莫回笑笑,把從玩具箱裏的小玩具一一放回箱子裏。
“我想告訴你,有關爸爸的事。”莫悔定定看著莫回,看到莫回整個人僵了一下,眼裏忍不住閃過一抹心疼。
莫回捏了捏自己的手,然後握成了拳,細白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在莫悔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輕聲應了一聲:“好。你說!”
父親的事,她都想知道!
“你走的那天,其實爸爸早早就起來了,躺在床上聽著你在廚房弄出的輕微聲響。他那麼聰明,當然看出你不舒服,卻拉不下臉走出去。直到你出了門,他才披起衣服出來!看到一桌他愛吃的食物和銀行卡,眼淚就下來了。我媽說要去把你追回來,他停頓了很久,準備點頭的時候,被我製止了。當時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了絕望。他什麼話也沒說,吃了個包子和兩口鹹菜之後,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當時下了雨,路很滑,他摔了好大一跤,趴在地頭看著你的背影,又叫不出聲音。而你當時也不回頭,轉了個彎就消失了。”
莫回咬了咬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現在的她還隻習慣在章淩碩麵前流淚,對她的親人,她還不習慣。原來,當時她不是無人可疼愛,是她錯過了回頭的最佳時間,是不?
命運,怎麼能這樣捉弄別人呢?
“然後呢?”莫回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僵硬,一字字像被鞭打出來的。
“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病了,嘴裏隻叫著一個名字‘慧兒’。腿摔斷了,骨頭都露了出來!他的手摳著田邊的地頭,硬生生地往前爬了二十多米,血流了一路,傷口被磨得潰爛不堪。我和我媽還有幾個村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抬回來,回來後。他病了整整一個月,醒來後誰也不認識了,隻記得你三歲前的事情!”莫悔因那段痛苦的回憶被逼出了淡淡的水光。
“……”莫回的指甲劃破了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楚,卻始終抵不過腦海中浮現莫悔說起那段回憶的痛!
她的父親,原來是她把他害成那般的!她還有臉把自己埋進傷心的往事堆裏,埋天怨地!她早已是不孝了!
“他這兩年呢?還好嗎?”她想聽所有有關她父親,她的這個家所有的事情!
“不知道怎麼說!他的性子變了很大,估計是變回了他原來的性子!即使凶著臉吼人,也不覺得他可怕,也會笑了!他醒來後,開始畫畫,在國內已經開辦了十幾個個人畫展!以明亮色調為主,他的畫行情很被看好!很多的畫都被人收藏了起來,成為在世畫家升值較好的畫家之一。”
“這真好!”她的父親原來這麼優秀,他之前的人生算是被她給毀掉的吧?二十多年,他的生命價值得到體現的絕佳的二十年,因為她而滯後。
“姐,有機會爸會帶你去看他的書房的,到那時你就明白他最滿意的作品是什麼了!爸,這兩年一直睡不好,都是因為想你想得睡不著!我很抱歉,把章淩碩打傷了,但我不後悔這樣帶你回來!這樣至少爸能快樂一點。你不想住我明天找個借口跟爸說,讓他釋然!”莫悔突然一改之前吊兒郎當的態度,眼神也變得尖銳。但一切隻是一刹那的時間,他又笑嘻嘻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