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小手依然沒有放開。
“乖,五分鍾,五分鍾就好。絕對不讓你久等。”這個惹人心憐的女人,讓人怎麼舍得將她放下呢。
手,漸漸鬆開,章淩碩動作輕柔地將她的手送進被裏,仔細調好被子才轉身離開。
黃老太太從頭至尾都捕捉章淩碩的動作,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彎成溫暖的符號。
“她到底怎麼了?”一出門,章淩碩便迫不及待的詢問起來。
“她的身子底子很差,就像我們鎮上的竹籃子,破了無數個洞,修修補補都不如從前。”黃老醫生在病房前的長椅上坐下,章淩碩也坐進旁邊另一張長椅上。
“什麼意思?你是說她的病再也好不了?”聞言,章淩碩內心大慟。這怎麼可能?她隻不過是臉色蒼白一些,精神差了些,女生都有這樣的毛病,怎麼會致命?
“不是,她現在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肉體雖無礙,精神卻是一遍狼藉。而且這一生她都無法有孩子,你在意嗎?”黃老太太問著。
一個燦爛奪目,一個平凡安靜,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要能在一起就需要一方妥協。
這兩人會是誰妥協?
“我不在乎!”幾乎不經過考慮就回答,有沒有後代他不在意,章氏集團是不是由他的孩子接班他也不在意,能把章氏集團經營得有聲有色的人也不是找不到,有什麼可在意的。
“好,你沒有讓我失望。”黃老太太露出讚賞的笑容,“她的病情主要是五髒不全,調理不善,導致了病根。這病可大可小,即使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也不代表以後沒有,必要的時候得強迫她吃些中藥調理。”黃老醫生娓娓道來。
“五髒不全?”章淩碩低語,內心突然被什麼給震了一下,他不敢深想。
一個人能五髒不全還能存活在這世這麼久,不用想也是缺少了什麼。
有可能嗎?
有可能是她嗎?
“對。五髒不全就是缺少了一個人體器官,她少了一邊腎。當時沒有好好調理這才落下了病根,好在她人還年輕,現在開始注意飲食還是能稍微好轉一些……”
心,突然像千萬根鋼針直刺著,刺得遍體鱗傷。章淩碩的臉頓時煞白,腰身被突來的詢息折彎了,他將臉深埋進掌心。
“章先生,你也別著急。好在她之前的身體底子不錯,身體失調時間也不長,日後細心照料還是可以補回七八分的。”黃老醫生以為他為裏麵的人心疼,言語寬慰著。
“能知道她的腎在什麼時候失去的嗎?”章淩碩的語氣僵硬,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時間在兩年半左右。”
章淩碩的世界頓時暫停,視野中的事物變成了一片黑白。
僵持著手,一動不動。
最後,他還是狠狠地被報複了,被自己的無知狠狠地報複了一次。
莫回,原來一直困在回憶的圈子裏無法翻身的是我,你早就脫離了我給你布下的苦難,學會了令人不恥的報複。
真好啊!
原來,不是什麼莫名而來的熟悉感,她就是莫回。
兩年前被他無情拋棄的莫回,變成了現在瘦削到幾乎風一吹變倒地的嬌弱女人;她的了無生趣,她的病,都是他不理會她的反抗強塞進她的體內,硬逼她承受。
在她無依無靠,一個人孤單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裏拿著他自認為是對她的恩賜的兩千萬的支票時,她在想些什麼,哭了嗎?
是不是恨極了他?
明明是兩年前的事情,現在他卻該死地想要知道她當時的想法,是不是恨不得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莫回、莫回,你是不是因為恨我,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告知我?用這樣的方式報複我?!
她,是恨他的吧!
夜,漸漸退卻,濃霧也悄悄散開,章淩碩僵坐在長椅裏,一動不動。黃老醫生早已離開。
病床上,莫回被冷風驚醒,身邊空空如也,再無他熟悉的身影。
心,慌不擇路!
他再一次將她丟棄在冰冷的醫院旋身離開了嗎?
莫回不敢深想,猛然坐起身,顧不得自己一陣重過一陣的暈眩,拔了手上的針頭,跌跌撞撞走到病房門口,擰開。
冷風撲麵,吹出一陣瑟縮。
濃霧間,長椅上,是那個她隻看背影就能分辨出的男人。
他,還在,沒有離開,太好了。
她唇角綻放釋然的笑容。
“原來你在這裏,我等了一夜都等不到你。”她輕聲說著,語調有些輕快了。
那個背對她的身影一僵,讓她心微地一窒。
“你怎麼了?是不是著涼了?”見他不答,她再問。
這次,心慌感覺更甚。
仍是那抹不緊不慢的柔和聲音,聲音裏有不可忽略的虛弱,不用轉頭就可以知道她的臉色有多蒼白。
章淩碩表情微變了一下,疲憊的閉上眼。
這抹聲音早已不是當年的爽朗、無汙,被他洗禮的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空洞,比竹溪鎮初見她時更空洞。
“怎麼不說話?累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生病,讓你擔心了。”說話的人微喘著,聽到東西碰倒的聲音,她一定是站不穩了,正一臉倔強的撫著牆,要一步一步地挪向他。
為什麼要這麼清楚她的習慣?而這些習慣都該是另一個女人所有。
那個女人應該恨著他,而不是像此刻眼前的女人一樣,把內心所有的情感包裹在不為人知的幽暗角落,用平靜的微笑麵對所有人。讓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不知她的真實麵目。
他,厭倦她的欺騙,厭倦她像掛著溫和全新的麵容對著他笑,厭倦她身上泛起一種他眷戀的溫暖,那份無人可替代的溫暖。
這種感覺他恨透了。
“莫回,真的是你嗎?變成了一副新的模樣,來折磨我!”聲音冷峻,沒有平日裏的溫和。
他的聲音讓扶牆而走的莫回愣了一下,眼淚驀地滑落臉頰。這聲音像極了以前的章淩碩,委屈、擔心、多日的恐慌化成真實的眼淚,跳出眼眶。
她透過淚水,看著他晨霧間的背影,飄緲,無法碰觸。
他知道真相,她的夢,該醒了。
這個夢,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夢,可是夢終究是夢。
是夢,總是要醒的。
隻是心,一陣又一陣泛著劇痛,幾乎讓她無法站立。
“是。”聲音依舊平平淡淡,她的力氣早已用盡,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去修飾她的聲音的冷或熱,此時的他應該也不再在意她了吧。
“所以,我像個傻瓜一樣被你耍了是不?像個傻瓜一樣感動於你做的那些隻有莫回才知道的菜色,說著那些隻有莫回才陪我經曆過的小事情。我以為我們心有靈犀,原來不是!是你一直知道,也經曆做這些事情。你恨我,恨當年的虧欠,現在你來實施你的報複了,是嗎?恭喜你,你的報複非常很成功!”章淩碩憤怒,說著傷人的話,但仍不轉身麵對莫回。
那張臉,肯定布滿了吃驚、傷心、不可置信!
該死的,即使到現在他還這麼在意她的感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知道我有多快樂嗎?那是以前的你永遠不會為我做的,現在我換了一副麵孔,你當成一個新的人,能為我做這些,我真的很知足。章淩碩,我很抱歉,抱歉不用莫回的身份愛你!
莫回在心裏呐喊著,眼淚掉得更凶,她卻死死地咬緊唇瓣,不讓泣音漏出。
哭泣,能留住他的現在又如何,留不住他的永遠。她也沒有資格再留他了!
他的心永遠也不會愛上莫回了。
章淩碩望著還來不及消散的濃霧,突然大笑了幾聲,笑音滄涼而空曠。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沒想到兩年不見你竟然學會了別人的算計。很好,當年我也算計過你,很好,咱們扯平了。”理智被突如其來的事實淹沒,沒有片刻的清醒。
扯平?如何扯平,他們之間他有愧疚,有悔恨,還有一個未出世,沒有緣份的孩子,怎麼扯平!但是章淩碩來不及想這些,他的心被莫回的欺騙占滿了,他可以容忍任何人的欺騙,惟獨莫回。這個人就該單單純純,心裏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藏汙納垢地對他,容不得半絲的隱瞞。
他心裏就這麼偏執地認為著。
章淩碩倏地起身,撞進濃霧中頭也不回地離開。就連聽到身後有人倒地的聲音他也隻是腳步一頓,仍繼續走著。
他步履極慢地走到大廳,兩眼空洞,像一幽無魂的靈,腳步飄渺。黃老醫生身邊的小護士看到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連忙追上去。
“章先生,章先生,你這是去哪兒啊?等下她醒了找不到你該怎麼辦?”小護士問道,手在章淩碩的眼前搖擺著。
“她在後院摔倒了,你趕緊去看看。”章淩碩腳步未減,答非所問著。臉可以擺冷臉,心還是忍不住軟了。
語畢,章淩碩快步離開。
摔倒了?他不是剛從後院過來嗎?為什麼自己不去扶?
小護士撇撇嘴想著,還是小跑著往後院奔。
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回的臉觸及到冰冷的地上,現在時節早已入秋,竹溪鎮的秋天比別的地方涼上許多,地上的冰冷早就凍入骨髓。
她沒有起身,隻是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放任淚水縱橫著。
“莫回,你為什麼會傻到相信他會愛上你?他那麼高傲,那麼不可一世,怎麼容得下自己犯這麼傻的錯誤。現在真是終結了,你們再也沒有未來,哈哈……”蒼涼的笑聲一聲一聲自她嘴裏傳出,在清晨的空氣裏滲入一份淒涼。
她總是傻的,明明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受了一次傷,還忍不住撲上第二次。她要的奇跡,沒有了;她要的溫暖,沒有了;她祈求的能陪他走過他在竹溪鎮時光的夢,破滅了。
老天爺,是不是很不喜歡她?為什麼她所有的夢,它總是殘忍地讓它們破滅。是不是從此以後,她無心、無情,她才會過得好一些?
老天爺,我隻是想擁有一份有他美麗的回憶,在未來的歲月裏慢慢緬懷,為什麼你卻強壓著不給我?
為什麼!為什麼!
雙手用力拍打著冰冷的泥地,卻渲泄不了半分的悲傷,眼眶裏再也流不出半分眼淚。心裏再悲傷,她的眼裏都是幹涸的。
她已經學不會流淚了!
“哎呀,你真摔倒了。你傷口還沒好,不能這樣亂動知道嗎?看看,連針管都拔出來了,這要讓老醫生知道了,非罵人不可。來,別擔心。這點痛不礙事的,你忍著點。”小護士跑進後院,看見這一幕連忙跑過來要扶起莫回。
莫回掙紮著,掙脫小護士的手,掙紮間扯痛了身上的傷口,她痛吸著氣,任自己繼續趴在冷硬的泥地上,嘴裏喃喃道:“傷口不好又如何?沒用了。孩子離開了,他也走了,身體好不好已經無關緊要了……”
小護士不敢再用力,放手不行,暴力般抱她起來病人會掙紮,她為難了起來:“別這樣,這地上可冷了,回頭再凍出病來可就不好了。我扶你回病房吧!”
莫回不答話,小護士不敢再耽擱下去,又彎腰扶起莫回。她以為這次莫回還會掙紮,做好了用力抱住她的心裏準備。可莫回卻半點掙紮也沒有,乖乖讓她扶起,步履蹣跚地在她的攙扶下走進病房。
小護士輕手輕腳地幫她拍拍身上的塵土,扶她上床後,調整好床被,重新拿起新的針頭消毒。
“別擔心,你這病,老醫生遇到過很多病例的,肯定能幫你治好。”小護士給莫回抹抹眼淚,以為她是擔心病情,細語寬慰。隨後又補充道:“剛才章先生讓我進來扶你呢,他好像有急事出去了。你不知道他在外麵待了一整夜,肯定很擔心你!”
“我知道了,謝謝你!現在我想休息了。”閉上眼,莫回打斷小護士的話語,下起逐客令。
今天的一切,她清楚得很,清楚得很。
他,不是在擔心她,而是擔心他高傲的自尊。他的自尊無法接受他愛上了一個他曾經十分鄙視與不屑的女人,還跟這女人有了幾份甜蜜的回憶,做著一些隻有戀人們才會做的傻事。他接受不了,實屬正常,實屬正常!
莫回翻了翻身,對著白淨的牆麵,任著小護士重新為她插針,調節點滴。
細細長長的針頭刺進皮肉裏,她竟然連痛的感覺都沒有,目光不移地盯著眼前的白牆。醫院這地方,她總是害怕來的,四周都是白牆,明晃晃的,沒有任何溫暖感覺,半點安全感都沒有。
可是,無論在哪兒,她早已沒有半分安全感,其實一點區別也沒有。
她疲倦地合上眼,鼻間是濃鬱的藥水味。
他又一次將她丟棄在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的地方。
他是不是又會一去不回?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他丟棄她的心非常明了。
想著,眼淚又不由自主滑下。她還是會哭的是不?真好,還會哭證明她的心還活著。
許久,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黃老醫生緩步走到莫回的病床邊。
“孩子,對不起!我將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想他有權利知道真相。”慈祥的聲音流進她的耳內,給了莫回心裏一股難言的平靜。
莫回沒動,任淚滴進枕巾內。
“我見過他三次,除了與你來的兩次之外,還有上次你回音崖突然暈倒的那一次。他發狂的模樣,不是虛假作戲,他一定把你放進心裏了,也許他無法接受你可能無法生育的問題。如果這份愛情足夠強大一定會衝破這個結點的,對嗎……而你五髒不齊,卻不認真調理,放任身子的底子被你耗成了一座廢墟,這也是對他的不負責任,你知道嗎?孩子,這世界上,會有一份愛情、友情、親情值得全心相待,但是不需要傷害自己的身體。還有什麼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嗎?念到將自己逼到了絕路。身體是父母給的,心是自己的,心裏再亂,再無助也不要隨間折損自己的身體。放開了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種寬慰。而你自己又忘不掉,何不用一顆平常心去麵對,不擔憂,不強求,不懷念,淡看時光。”黃老太太說著,眉目慈祥,清明的眼裏仿佛穿過一切風雨回歸到生命最初的本真。
能忘嗎?他的名、他的姓早在小時候就刻進她的骨血裏,如何能輕而易舉的忘記。對她而言,他早就是她的親人,她的兄長,她的愛人,世間人所有的情感牽絆,都是與他相關,從來沒有別人可替代。
“愛,是一種給予,不計回報的給予,而給予和付出的時候我們早已獲得了收獲。唉,不說了,你先休息吧!不舒服就讓護士叫我。”
黃老太太起身離開,心結,解鈴終須係鈴人!
莫回一動不動,盯著白晃晃的牆麵。
親人,她的親人早就不理會她了,這世上是不是再沒有一個能讓她留戀的人了。
可是,她還有張青,是不?
那個待她像真正的家人一樣的人,會不會世上所有的人都離開她,她依然會陪在她的身邊?
會嗎?
隻是,她現在在哪兒?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劫?
退卻了原來的多彩,僅剩下落寞的荒蕪,讓她一個人不斷地徘佪在思念的沼澤。他應該早已找到新的陪他下棋的人,懷念的人該是隻有她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