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奉書帶著一腔新奇的念頭回到了太子府。杜滸給她說了一個日子,命她在當日想辦法混進太子的會客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王積翁道:“我看文山公筆走如飛,頃刻間就寫了滿滿三頁紙,然後又要了幾張紙,略一沉吟,又寫下幾首詩。他一邊寫,我一邊在旁邊歎為觀止。到底是狀元郎的手筆,那篇文字字飽含血淚,卻又不卑不亢,既是請求,又有點威脅的意思。那幾首詩更是看得下官潸然淚下。他這是以筆為刀,張大人也是文人,要是看了這信,絕不會無動於衷。唉,下官口拙,還是不說了,大家親眼看看便是。”

倪大人打斷他,道:“再者,諸位難道不知道,文山公雖然在獄中不聲不響,可是給咱們帶來過多大的麻煩?朝堂上那些蒙古、色目大官,跟咱們意見相左時,哪一次不是指著咱們鼻子罵,說咱們漢人都是茅坑裏的石頭?哪一次不是拿那個又臭又硬的文天祥舉例子?皇上不信任咱們漢臣,不都是托了他文山公的福?他要是再給放出來,那咱們都不用當官啦。”

杜滸冷冷道:“手癢,給他們出一道難題而已。你該去好好讀讀《資治通鑒》了。曆朝曆代,皇帝和太子都是最親密的仇家。倘若他倆公開生了嫌隙,哪一次不是動搖國本的危機?我倒要看看,韃子皇帝、韃子太子讀了那麼多漢人的書,到底學沒學到一點兒安邦定國的本事。”

奉書輕聲重複著:“動搖……國本……”隻覺得這後果太過嚴重,簡直不敢相信。杜滸的麵龐忽然變得有些陌生了。她幾乎要忘記了,他不僅是本事超群的俠客,也是運籌帷幄的軍官,曾經幫助父親打了不知多少勝仗。平日裏他對自己知無不言,磊落坦蕩,可對別人卻不一定這樣。

眾人寂然無聲。王積翁呷了口茶,又笑道:“漢人又臭又硬不好嗎?文山公算是給皇上上了一課,讓他知道咱們漢人脾氣倔,不好管。皇上這才會任命這麼多漢官,讓漢人去管漢人,咱們這些降官,在朝廷裏才說得上話。這麼著,王某頭上的烏紗帽才戴得牢。所以說,王某每日晨起,看著自家的高宅大院,除了感激皇上聖恩,也時常會遙祝文山公福體安健,少受活罪。”

隻聽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書生抑揚頓挫地念道:“丞相再執,就義未聞,慷慨之見,固難測識……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

一個小販模樣的人問道:“這文章裏的‘丞相’,就是帶兵打仗的那個,文天祥文丞相?”

那書生冷笑道:“帶兵打仗的丞相,除了他,還能有誰?”

那小販又問:“那這‘生祭’兩個字,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人沒死,也能祭他不成?”

那書生不屑再理那小販,搖搖頭,繼續念道:“嗚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鄒魯,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將相,功名事業,可死……仗義勤王,使用權命,不辱不負所學,可死……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

路邊的蒙古巡兵不識漢字,也聽不懂那書生之乎者也的文言,隻知道這紙上寫的並非犯上反動的言論,便不管。

奉書卻聽得目瞪口呆。那文章裏引經據典,她雖然並不能全懂,但聽得通篇下來,洋洋千言,竟都是在勸文丞相速死!

那書生似乎十分無私大度,一邊念,一邊用白話向周圍的百姓解釋,說什麼“奈何再執,涉月逾時,就義寂廖,聞者驚惜”,那是說文丞相被俘多日,仍沒有傳出慷慨就義的消息,真是讓人驚歎惋惜,無從猜測。

還說什麼“今以亡國一夫,而欲抗天下?……奈何慷慨遲迴,日久月積,誌消氣餒,不陵亦陵,豈不惜哉?”那是說他已經無法力挽狂瀾,倘若苟且偷生,日久天長,意誌磨滅,那便可惜了他一身忠義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