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幾日,幾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賤價換成了銀兩。
陡峭的梅嶺橫亙在贛、粵之間,隔開了中原和嶺南。梅關古道自贛南而始,盤旋而上。那時正是梅花落盡的季節,車輪上的花泥帶著清香,被他們從江西一路帶到了廣東。
等到奉書病好,他們已行到廣東循州境內。那是一條遠路,但沒法子,因為臨近的韶州已被元軍招降。以前跟隨她的小丫頭全都沒跟來,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淚。隨後她便發現,自己梳頭、洗衣、縫補,原也不是什麼太難的活計。偶爾讓剪刀劃破了手,原也是用不著哭的。
隻是天氣愈發濕熱,有時竟難以忍受。還不到四月,三天裏便有兩天像蒸籠一般,空氣裏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環兒從小嬌滴滴的,此時更是難捱,幸好沒有生什麼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卻一直沒好,而身子一向結實的小妹壽兒,竟也染上了瘴疾。終於,一家人在河源縣耽了下來,走馬燈似的請大夫。
她漠然看著二叔在客店裏進進出出,派人去買棺材、買燈燭,指揮著喪事。他還點起蠟燭,紅著眼圈,趴在桌上寫了封信。寫好了,卻裝在自己的口袋裏,並不叫人送出去。
因為誰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處。
家裏的大人們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幾歲。他們要哀悼死者,卻還要照顧生者。奉書因為見了小妹,被逼著灌了好幾天的藥。幸好,她並沒有生病。
一家人擦幹眼淚,走走停停,終於走進了惠州城門。奉書的祖母早些時候已經被送來安置。三代團聚,噩耗傳達,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歡廣東。二叔說惠州是嶺南名郡,蘇東坡在這裏住過,還寫過什麼“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裏的荔枝還曾被裝上快馬,沿著梅關古道一路奔馳到長安,送到楊貴妃的纖纖玉手之上。可她到時,還沒到荔枝成熟的季節,自然也就沒這份口福。
她隻覺得蘇東坡怎麼能在這裏呆得下去,天色又濕又熱,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許多。開始她見到大毒蚊子時,還會尖叫一聲,躲到大人身後,直到它變成扁扁的死蚊子為止。過了一兩個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了,偶爾打出一記妙擊,她甚至飄飄然然,感覺像書裏的俠女一般。再後來,姐姐們房裏的蚊蟲,也都成了她的試招靶子。母親見了,唯有搖頭微笑。
不僅是蚊子大了,其他的畜生蟲蟻也比中原的要肥美許多。來廣東短短幾天,奉書就身先士卒,嚐了一大口白蛇肉。幾個姐姐看得都要吐了,三姐更是一天沒跟她說話,說她身上有蛇腥味兒。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怪魚怪蝦,她也慢慢都敢吃了。不過,不管這裏的吃食如何光怪陸離,讓她在夢裏淌口水的,還是隻有家鄉的大白米飯。
街上的人也奇奇怪怪的。由於氣候濕熱,夏天時,女人出門竟有隻著半袖的,露出下半截或白或黑、或柴或肥的臂膀。若是在家鄉,這便是不守婦道的浪□□子無疑。但本地人竟似司空見慣,也很少有人特意將眼睛往那些光著的手腕子上瞄。
母親嚴令奉書不準學當地女人,令她不管天氣多熱,也得穿得正正經經,外衣裏還要另套一副中衣。她過不多久就放棄了矜持,沒人時,總要悄悄卷起袖子。有一次,她光著臂膀在院子裏玩,卻被兩個哥哥看見了。哥哥們朝她皺了皺眉,可是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不僅掀起了兩隻袖子,褲腿也是卷起來的。
還有更嚇人的。天氣熱,哥哥姐姐都喜歡待在房裏,可她待不住。母親不讓她隨便出門,她便請二叔沒有公務時帶自己出去轉轉。軟磨硬泡,二叔總算是答應了。可在街上剛走出幾步,便被一個渾身漆黑如墨的大漢堵住了路。那人五官看不清楚,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她一下子便嚇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