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走在前方,神情有些別扭。他的身後正跟著竹衣的佳人,抱琴緩緩而行。
這姑娘在紫紅苑裏千萬拜托他,要他帶路到方才所見之地。他實在是不忍拒絕,這才答應向導,可沒想這姑娘竟是個盲人。
樵夫歎了口氣,望了望前麵仍然是密密麻麻的荊棘叢,他轉過身。
“姑娘,在下隻能帶到這裏了。”
“多謝。”她垂著眼,輕聲道。
樵夫目光猶豫,最後看了一樣林南缺,隻好說,“你自己小心。”而後,照著原路離開。
麟島人大多質樸心善,能幫上忙自然要幫,剩下的,隻能交給這姑娘自己定奪了。
一切都要看造化。
聽著那樵夫的腳步聲一點點隱出樹林,林南缺試圖靜下心來。
自紫紅苑裏聽到那人所說,她的直覺告訴她,那貿然闖入森長嶺的人,一定會是寧青默!一定是他!
她盲了眼,可沒有盲心。
這世上,沒有比他們更加契合的人。
在如此斑駁的歲月裏,狼煙戰火,拓疆野匹,都無法逾越過相知與相守的距離。銘記彼此的容顏,一點,一滴,在清晰的脈絡裏,舒展著漫長而堅定的期許。所有的艱辛都會化為虛無,隻要你來。
隻要還能並肩,一切都可以重頭開始。
她從不害怕失去。
林南缺翻袍彎身,直直就地而坐,長琴架於腿上,纖指勾弦一動,瞬然就是清冽的琴音,在叢林中回蕩。
女子低眉信手,腦後的青絲髻有些鬆散,縷縷的發線掠過耳畔,眉間。清風隻一盞,獨醉森嶺前。望此生如何並肩,一曲仍然相思顏。
她這一曲,廣陵散。
這是林南缺的浩氣與凜然,一如初見,風華不減。
那縱橫的音色中淋漓地譜寫著燦爛的激昂,戈矛殺伐,錚錚鐵骨。她的廣陵,是從未變過的傲然與肅殺。仿佛當日勤政殿生死定奪一曲,秋雨淅瀝間響徹宮闈,刀劍往來的聲音依稀在耳。回憶卻如夕照聚散無憑,向來無物結同心,隻這一把琴,一雙人,無論是梅花三弄,還是廣陵散,全部都是他們的故事。
今日她這一曲,吟唱的末端裏,盈滿了悲壯。
是那嵇康臨行前的悲憤,百年前的情緒拿到今日的曲裏,怫鬱之慨,絲毫未減。
這讓聽者,如何不悲傷,如何不哀泣!
……
一曲終了,莎莎擺動的樹葉,回饋著她空寂的琴音。山林間冷落得沒有一點芳香,身下的土地是潮濕的,泛上絲絲的寒氣,透過衣衫,貼上她的肌膚。
沒有人聲。
她毫不停頓,提腕又是一曲,依舊彈廣陵。
重複著悲烈的音調,仿佛是久久等待的孤鳴。
就這麼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仿佛連空氣都能感受到那絲弦的震動,傳遞出悲切的回響。風是冷的,氣息是冷的,指尖冰涼得仿若凝雪,又因為一次次的摩擦而勒出血絲。但她恍若未覺。
曲中有情,情自釀曲。
此時此刻,她隻是一個會琴的盲女。
如若青默聽聞……
如若他聽聞……
那就是她的曲。
他一定會來。
林南缺閉上眼,纖指之下,琴聲越發的急躁和不安。那眼前的黑暗是最致命的詛咒,是陷阱,是鐐銬,她動不得,行不得,也尋不得。
隻有等待。隻有等待。
她貧瘠得快要一無所有了,手中緊緊抓住的,唯有她為此賭命的默契。
可是曲已過三巡,無人來。
林南缺費力的撐住身子,那滲血的指端不斷滴落著鮮紅的液體,潤入琴麵的花紋中。五指連心,巨大的痛楚攫取了她的意識。那些風花雪月的曾經都打馬而過了,說過的情話都消失了,並騎的馬都跑遠了。大風吹過濕潤的眼,她把記憶過濾了一個遍,怎麼隻剩下那人的麵容。
少年站在盛大的光影之中,微醺的光線勾勒著叵測的陰影。是他紫玉般光芒樣熠熠的眼,是他刀削般深刻又偏在棱角處柔和的眉目,是他冷漠到顫栗的窺探……她無法再繼續想象了,這樣纏綿的懦弱讓彼此都疲憊不已。
她肩頭有些顫抖,麵色蒼白,失色的唇瓣被緊緊的抿著,下頜愈發的消瘦了起來,盈滿了孤獨的決絕。
提腕,落血無聲,又是一曲舊廣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