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漢扭過頭去,對著蘇子全,滿臉苦笑:“嘿嘿,蘇支書,其實,這烏棒旗昨天就是這個樣子,你拿給我的時候就缺個耳朵,哄你的是萬眾人的兒!”

蘇子全本來還是心平氣和的,聽馮大漢如此一說,立刻火冒三丈了:“馮大漢,昨天那麼多人看著的,我把烏棒旗交出來時不缺角,連線都不少一根,咋個會是我咬缺了的呢?我是支書,我會把烏棒旗咬缺了來騙人嗎?”

馮大漢的思路一下清晰起來,立刻就有了主意,他決定死死咬住不放,背死人過河,再重也要背過去,聲音也大起來了:“我是副隊長,我是貧農,我也不會把烏棒旗咬缺了來騙人的!”

蘇子全氣急了,他沒想到馮大漢會如此扯橫筋,居然與他這個支書較勁了,便冷笑一聲說:“老實告訴你,我蘇子全以黨性擔保,我從來沒說過假話!”

馮大漢伸手在自己的臉上刮了一下,也冷笑說:“羞不羞喲,你沒說假話?你說你老子是烈士,現在揭穿了,你老子不是烈士,是地主的狗腿子,這算不算假話?嘿嘿!”

蘇子全的怒火突然下降了,臉上還露出了一絲笑意,他將臉掉向肖銀山說:“使牛匠打牛,牛打土埂子,我不找你馮大漢了,我找肖銀山,我昨天是把烏棒旗交給肖銀山的。肖銀山,你說,這烏棒旗是不是昨天那個樣子?”

肖銀山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沒想到蘇子全會來這一手,他不是馮大漢,馮大漢可以扯橫筋,但他肖銀山不能扯橫筋,他是石匠,石匠是手藝人,手藝人得走江湖,走江湖就得講信譽,他隻得照實話說:“蘇支書,你昨天交給我的烏棒旗是完好的,今天這杆烏棒旗的確是缺了一塊!”

馮大漢沒想到肖銀山會倒向蘇子全一邊,頓時慌了神,就大聲喊:“肖石匠,你不落教,我幫你說,你不幫我說,你是牆上的冬瓜,兩頭滾!”

蘇子全不再理會馮大漢,他隻是問肖銀山:“你說,這杆烏棒旗咋個辦?公社交下來是上好的,我們咋個交回去,我們不至於背著烏棒旗一輩子吧?”

肖銀山連想都沒想,就砍切地說:“要是公社理抹起來,我去頂著就是了,該賠我就賠。”

聽得這話,馮大漢的心落地了,肖石匠還是夠朋友的。墳場上風平浪靜了,事情就這樣眼鼓鼓地被顛倒了,誰都明白,昨天晚上收工時,烏棒旗是由馮大漢背回家的,如今缺了一大塊,應該與肖銀山無關,可肖銀山卻把事情攬過去,讓自己來背黑鍋,這其中肯定有名堂。眾人心裏明白,也不說穿,知道這肖銀山是有意幫馮大漢的,肖銀山的堂舅子是公社書記,有靠山,就是借十個膽子給蘇子全,蘇子全不敢把他磨水吞了!一條狗服一個撐筒,麻柳灣人也樂得看熱鬧,管你馬打死牛,還是牛打死馬,隻要沒擦著自己的皮皮,就懶得去管,手不摸紅,紅不染手。

九九妹子心裏卻不舒服了,她走過來,指著馮大漢,氣呼呼地說:“馮大漢,明明是你把烏棒旗撕了一塊,卻不敢承認,讓我的男人來背黑鍋,枉自你胯底下還夾了一條俅!”

馮大漢聽著九九妹子罵,不敢還口,他知道,這黑鍋除了肖銀山之外,誰也背不起,那不是賠一杆烏棒旗的事,而是要背上一個破壞大躍進的罪名,輕則被捆起來挨鬥爭、遊邊界,重則弄到縣城裏去吃三三二!好漢不吃眼前虧,馮大漢隻好忍氣吞聲了。苦妹子想開口還擊九九妹子,卻被男人用眼色製止了。

蘇子全臉上喜氣洋洋了,他朝肖銀山點點頭,和顏悅色地說:“肖石匠,我不管你背黑鍋還是背紅鍋,這事總得放點油才脫得了鍋!這樣吧,你跟我到公社去一趟,把這烏棒旗也拿去,當著公社領導的麵說清楚,說得脫,走得脫,說不脫,就隻好套住一隻腳。如何?”

肖銀山從馮大漢背上取過烏棒旗,對蘇子全說:“應該這樣,廣東人賣鬥笠,一頂了一頂,我們要把點點分清楚,走嘛,到公社去!”

肖銀山和蘇子全一前一後,從墳場上走出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社員們說:“各人摸到自己手頭的活路幹,馮隊長,領著他們幹!”

馮大漢這才醒悟過來,回到自己副隊長的身份上來,他掄起鋤頭,朝社員們大聲喊著:“快幹喲,不使力的變沙牛!”

離墳場漸漸遠了,聽不到社員們的噓叫聲了,蘇子全和肖銀山走在去公社的路上,兩人都沉默著,誰也沒說話,彼此心裏都在打主意,到了公社該怎麼說。

眨眼之間,兩人就到了雙橋鎮街上,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什麼人走動,各家店子裏冷冷清清的,不像是一個場鎮的樣子。兩人無暇東看西看 ,就徑直進了公社的大門,卻見公社婦女主任廖天秀迎麵走來。廖天秀見了二人,笑嘻嘻地說:“兩位來得正好,我正要去通知你們呢,今天晚上公社放電影,在大操場壩裏放,放蘇聯故事片《列寧在一九一八》。蘇支書,你們大隊我就算通知了!”

肖銀山跺了一下腳,孩子似的歡呼道:“好安逸,今晚上有電影看咯!”

蘇子全瞟了他一眼,輕聲罵道:“歡喜啥子?狗歡喜多了要挨廉價棒!”

肖銀山不再作聲,兩人沉默著走進了公社書記的辦公室,鄔韶九和黃傑都在屋子裏。鄔韶九看了二人一眼,不喜不怒地問:“你們兩個又扯啥子皮了?”

在鄔韶九的記憶中,大隊支書和生產隊長一起來找他,沒有不是為扯皮而來的。蘇子全搶先說話:“鄔書記,他把烏棒旗扯爛了,你說該咋個處理?”

鄔韶九的臉黑了一下,很快又紅潤了,他伸手向肖銀山:“拿來我看看,是咋個扯爛的?”

肖銀山雙手把烏棒旗遞了過去,輕聲說:“不小心,掛爛了的!”

鄔韶九將烏棒旗粗略看了一遍,又將烏棒旗還給了肖銀山,吩咐到:“找塊布,把它補好就是了,幸好撕爛的是黑旗,黑棋撕爛了更能代表落後。要是撕爛了紅旗,你就會貓抓蓑衣——脫不了爪爪!”

蘇子全臉上現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結局,鄔書記連重話都沒說一句,真是太偏袒了。鄔韶九盯著蘇子全,一字一句地說:“蘇子全,公社黨委已經決定:撤銷你的大隊支部書記職務,紅旗大隊的支部書記暫時由彭文剛同誌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