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巧巧扯住小機器的鋸子,奮力一拖,小機器站立不穩,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張巧巧早已怒火燃燒,趁勢騎在小機器身上,舉拳猛打,嘴裏罵著:“你不落教,敢使用武器!”

鍾媒婆在旁見女兒蓮蓮吃了大虧,早就想上前幫忙,隻是沒有找到借口,此刻見張巧巧如此凶狠,哪裏還忍耐得住,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也不答話,直奔張巧巧,揪住張巧巧的頭發就扯。

張芳芳看見鍾媒婆扯住了姐姐的頭發,連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抱住鍾媒婆往地上一滾,攪作一團。

墳場上六個女人分成三處廝打,眾人靜靜地看著,沒有了聲音。彭文剛知道事情已經鬧大了,再不把打架的人分開,就會打出事情來,他走過去,附在張寶亮耳邊,小聲說:“張大爺,你快把他們拉開!”

彭文剛知道,此時能把這幾個婦女分開的人,除了廚子張寶亮之外,麻柳灣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張寶亮此時不能不管了,六個婦女中,有兩個是他的女兒,萬一打出個傷殘來,也少不了自己女兒的一份。張寶亮也不作聲,輕腳輕手地走了攏去。

張寶亮伸出雙手,一手抓住大女兒張巧巧,一手抓住小女兒張芳芳,用力一拋,兩個女兒在幾尺外落地。他又走過來,一手抓住九九妹子,一手抓住蓮蓮,又是分開一拋,九九妹子在四五尺遠處落地,蓮蓮在七八尺遠處落地。

看熱鬧的人齊聲喝彩,他們不得不羨慕張寶亮那一身好力氣,一手提一個人就像提一隻雞那般輕鬆。

人們隻顧看熱鬧去了,卻忘了還有一個人正在奮力地挖石碑,那人就是馮大漢。馮大漢吃過蘇子全的幾回啞巴虧,早就懷恨在心,今天有這個機會,豈有放過之理?他乘著眾人打鬧之際,就開始了挖碑工作,那塊烈士紀念碑埋得並不深,馮大漢沒費多大力氣,就把石碑掀倒了。等眾人回過神來之時,石碑已經橫倒在泥土上了。大家呆呆地看著,就像看西洋鏡一樣,誰也沒做聲,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陣鑼聲傳來:當當,當當!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行人迎麵走來,走在最前麵的是大隊支書蘇子全,他的身後跟著公社秘書黃傑,還有幾個人是本公社另外幾個大隊的支書。蘇子全的頭勾得低低的,左手提了一麵銅鑼,右手拿了一根棒槌,均勻有致的敲打著銅鑼,鑼聲響亮悅耳。他的背上插了一旗子,那旗子黑色,迎風飄揚,獵獵作響。

麻柳灣人明白了,他們的支書背上黑旗了。黑旗卷起來,飄開,又裹攏,象一條烏魚在空中遊蕩。彭幺叔看那翻卷的黑旗,頓時有了靈感,大聲喊道:“烏棒旗,嘿,烏棒旗!”

眾人都不得不佩服彭幺叔說得好,唧唧喳喳議論起來,那的確是一根黑烏棒,個個好不興奮,嘻嘻哈哈狂笑起來!墳場上洋溢著歡快的笑聲。彭幺叔的哈哈打得最響,脆生生的,二兩菜油也煎不出那麼脆。

黃傑看了彭幺叔一眼,好沒氣地說:“笑,虧你們還笑得出來,烏棒旗落在你們大隊了,想丟也丟不脫了!”

彭幺叔指著黃傑,笑得更凶了:“黃秘書,你也說它是烏棒旗了,哈哈哈哈!”

眾人又是一陣開懷大笑,黃傑也忍不住笑了。隻有蘇子全沒笑,他慢慢昂起頭來,停住了敲鑼,兩眼隻輕輕掃了一下,就看見了老子墳前的那塊碑被推倒了,他的臉色陡然變了。蘇子全將銅鑼丟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近石碑,站定了,指著石碑,凶神惡煞地問:“是哪個狗日的挖的,我要日死他的仙人板板!”

馮大漢猛地跳了過來,接口就回罵道:“我日死你的萬人板板,是老子挖的,你把敢我的錘子咬了來做嗩呐吹?”

蘇子全看了馮大漢一眼,搖頭說:“量你也沒有那個屁股勁,肯定是有人在你屁股後頭頂起,你一定是麥蚊子貼著馬雞巴,以為自己長大了,才有這個吃雷的膽子!”

蘇子全對馮大漢是再清楚不過了,雖然看起來牛高馬大的,卻是山大無柴,樹大空心,他肯定是被人支出來幹的,這個人是誰?是肖銀山,還是彭文剛?或者是彭幺叔?或者是張寶亮?或者是地主富農在作怪?他一定得弄個水落石出!

大家都沉默著,沒有人出來承認,誰都明白,蘇二哥是假烈士的事是彭文剛說出來的,但彭文剛卻默不作聲。蘇子全見無人應聲,知道那人害怕了,心中的怒火愈發升騰起來,聲音也大了:“老子就不信,哪個龜兒子吃了虎豹之肝,吃了雷公之膽,吃了秤坨屙秤杆,吃了缸缽屙瓦片!”

蘇子全的虛勁提得正旺之時,彭幺叔不慌不忙的走到了他的麵前,蘇子全心裏一驚,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遇上癩子腦殼了,他鎮靜了一下,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兩眼露出些許凶光來。彭幺叔指著蘇子全的鼻子尖尖,聲音鏗鏘地說:“你娃娃睡得早,醒得遲,看你那個萬筆難畫的樣子,渾身綁起刀都不像個刺客!你有七算,我有八算;你有歪麻花,我有扯風鑽;你有長索子,我有翹扁擔;實在挑不伸,還可以挽幾轉!”

彭文剛覺得這事由他而起,不能讓父親卷進來,父親本身就是個好惹事端之人,一卷進來就會把事情鬧大的,必須製止父親的介入。彭文剛走攏來,將父親拉開了:“老把子,你讓開,這事隻有我才說得清楚,我曉得這件事的根根底底。”

彭幺叔站出來原本就是為兒子撐腰,此刻見兒子挺身而出,他也就放心了,立刻退到一邊去,半句話也不說了,他知道兒子手中掌握了硬火。

彭文剛與蘇子全麵對麵的站定了,互相望望,兩人的臉上都顯得很平靜,沒有生氣的樣子。彭文剛心平氣和地開口了:“蘇支書,你父親是假烈士的事,是我說出來的。我也是有根有據的,當初的黃組長就是因為這事犯了錯誤,才被下放回去的。是黃組長親口說出來的,不信,你可以問王素梅,也可以問黃秘書,黃秘書那裏有檔案可查,信不信由你,我可以賭死人咒,我要是說了半句假話,我全家死絕!”

蘇子全靜靜地聽著,一副不驚不詫的樣子,待彭文剛說完了,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就算我父親這個烈士是假的,我這個抗美援朝的英雄該不會是假的吧?”

彭文剛也笑了:“蘇支書,我可沒說過你這個抗美援朝英雄是假的呀!”

蘇子全點點頭,將頭扭了半圈,朝著墳場上的男女老幼問:“我這個支書也不會是假的嘛?”

有人起哄了:“真的,是瀘州藍田壩的豬兒粑——蒸(真)的!”

像有一陣秋風掃過,蘇子全臉上的笑容瞬間便消失了,他的雙眼鼔得象一對牛卵子,聲音象打雷似地吼道:“現在,我命令,把這瓦子山上所有的碑都挖掉,一塊也不準留,大家的馬兒大家騎,大家的雞兒戴鬥笠!”

這一聲命令讓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但沒有人說不字。眾人靜悄悄地站著,互相望望,看誰先動手。肖銀山愣了片刻,忽然舉起了鋤頭,笑眯眯地說:“那些石頭碑留著有俅用,挖了好,挖喲!大家快幹,聽蘇支書的話沒錯!”

肖銀山的祖墳都沒有立碑,他對蘇子全的命令絕對服從,還感到暗暗高興,雜種些你們的祖宗有錢立碑,耀武揚威的不得了,可惜我的父親沒有日著有錢人的媽!今天老子要把這些碑挖完,看你龜兒子些還有啥子炫耀的?肖銀山瞄準一塊碑,舉起鋤頭就挖。

一隻羊子過河,十隻羊子就會跟著過河。馮大漢見隊長肖銀山開始挖了,自己也舉起鋤頭,吆喝一聲:“挖喲,不使力的變沙牛!哪個敢不挖,我牽白牛爬他的媽!”

大家都怕變沙牛,更怕有人牽白牛來爬他的媽,一起動手,開始挖碑。瓦子山上一片繁忙。黃傑在一旁看著,一言不發,他覺得麻柳灣人有些不可思議。另外的幾個大隊支書卻交頭接耳,嘰嘰咕咕議論著。

蘇子全的右手從肩上反插過去,把背上的烏棒旗取下來,輕輕舞了幾下,一條黑烏棒在墳場上滾動起來。他朝烏棒旗投以滿意的一瞥,單手舉起烏棒旗,走到肖銀山麵前,皮笑肉不笑地說:“肖銀山,這烏棒旗我就交給你了,你每天得背著它上山幹活,收工後才準取下來。幹好了才交得脫!”

肖銀山拿著烏棒旗,愣了一會兒,便來到馮大漢的麵前,小聲說:“你的力氣大,這烏棒旗還是你來背好些!”

馮大漢還沒來得及說話,肖銀山已把烏棒旗斜插在他的背上了。馮大漢滿臉通紅,但又不敢發作,他怕一旦惹毛了肖銀山,自己這個副隊長就當不成了。肖銀山的堂舅子鄔韶九是公社書記,單是這一點,馮大漢都不敢得罪肖銀山。

見馮大漢已經背穩了烏棒旗,黃秘書才帶著幾個大隊支書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