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娃看出了外甥的情緒不對,忙把手中的彈槍遞給祥仇:“你來彈,我來看!”
祥誌不好意思了,推辭說:“舅,還是你彈吧,我瞄不準!”
祥誌心裏明白,自己這方麵的功夫比起小舅來,可就差得遠了。舅舅和外甥不再爭讓,又說說笑笑地到另一個竹林裏去了。
麻柳灣的天黑得很慢,是一寸一寸地黑下來的,先是太陽擱山時四處都陰暗了一下,但依舊明明亮亮的,隻是沒有了光線刺眼的感覺;接著便是陰暗中不時有些小點子摻入進來,使陰暗麵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縮小,麻柳灣人把這段時間稱為打麻子眼。麻子眼越來越密,最後連成一片,擠走了所有的亮塊,那才是真正的天黑了;打麻子眼是一種感覺,麻柳灣的大人娃兒都有這種感覺,憑著感覺,他們能準確地判斷天什麼時候能真的黑下來,趁著這段時間來安排自己還能做多少事,還能走多遠的路;天完全變成黑夜了,就叫做天黑盡了,天黑盡以後才算是真正的黑夜來臨。麻柳灣人對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線非常敏感,好多天以後來回憶幾天以前所發生的事情,麻柳灣人都會準確無誤地說:對,當時離天黑還有兩分鍾的時間。
天剛剛黑盡的時候,劉木匠一家人開始尋找圓圓。
劉木匠到街上賣了一陣木貓,賣掉幾個,他就回家了,準備再多做幾個木貓,明天再到街上去賣。現在除八害,對付老鼠最好的手段就是用木貓,也該他劉木匠發獨門子財,他興衝衝地回到了家裏,便遇見了彭幺叔。彭幺叔要劉木匠付醫藥費並退還買木貓的八分錢。劉木匠說買賣生意做成了就不能反悔,就像吐出來的口水再也不能舔回去一樣。兩人爭吵不休,一路鬧到了蘇子全那裏,蘇子全怕彭幺叔說他斷案不公,就讓二人去找王素梅。王素梅看了那個木貓一眼,覺得木貓做得合格,是彭幺叔自己不小心才被木貓咬住了手,木貓沒有錯。王素梅說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不用退還木貓錢了,彭幺叔可以用自己那個木貓換劉木匠另外的木貓,醫藥費由彭幺叔自己負責。
王素梅說:“如果有誰不服,你們可以去鄉裏找鄔書記,我就隻有這個水平了!”
彭幺叔知道鄔書記對他的印象不佳,找到姓鄔的也沒有他的好果子吃,也就隻好重新換了一支木貓。
劉木匠被纏了這麼久的時間,足可以做兩個木貓了,心裏罵著彭幺叔不要臉,麵子上還是沒說什麼。劉木匠回到家裏,正準備做木貓時,就發現放在碗裏的那張粘蒼蠅的紙被撕掉了半張。劉木匠立刻喝問女兒:“還有半張紙到哪裏去了?”
圓圓老實回答:“我撕給別人了。”
劉木匠心裏本來就有氣 ,揚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大聲罵道:“你就隻曉得吃家飯屙野屎,快去給老子要回來!’
圓圓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
天黑盡時,劉木匠的婆娘小機器吆雞進籠了,她想找女兒圓圓來幫忙,大聲喊圓圓,沒人答應,全家人這才想起了圓圓。一家人慌了,四處分頭尋找,劉木匠也無心再做木貓,丟下手中活路去找女兒了。
劉木匠的婆娘長得矮小,麻柳灣人一見到兩個人抬的鑽石油的小機器,就聯想到劉木匠的婆娘,幹脆給劉木匠的老婆取了個綽號:小機器。小機器人小脾氣不小,三兩下沒找到女兒,她就撕扯著要和男人拚命,她認為是丈夫那一耳光把女兒打丟了的。劉木匠不敢與婆娘對嘴,隻好規規矩矩地四處尋找,他在麻柳灣的地盤上撕心裂肺般喊叫著,可就是沒有應聲。劉金保和鍾媒婆兩口子則上街尋找,說不定圓圓到街上看稀奇熱鬧去了呢!
劉木匠隻好挨家挨戶地問了:你們看見我家的圓圓沒有?
道士鍾光禮說:半下午的時候,我看見圓圓在沙灣堰塘旁邊捉蚱蜢,就隻有她一個人。劉木匠回憶了一下:圓圓從家裏跑出去的時候,太陽都快擱山了。
劉木匠與錢家的人不友好,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去錢家一個一個地問。
錢珊珊告訴他:“我看見圓圓了,離天黑還有四、五分鍾的時間,對,天很快就要黑盡了。”
錢珊珊說得很肯定。劉木匠看到了一線希望,急忙追問:“在什麼地方?錢珊珊說:在官茅廁旁邊,就是在官茅廁旁邊!”
劉木匠追問:“她在官茅廁旁邊幹啥子?錢珊珊回憶說:圓圓好象是在茅廁邊上打蒼蠅,她一蹲一蹲的,是捉蒼蠅!”
劉木匠心裏一沉,又問:“茅廁旁邊還有別的人沒有?”
錢珊珊肯定地搖搖頭:“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劉木匠也記起來了,會計鍾光丙一直是站在官茅廁旁邊稱蒼蠅和偷油婆一類害蟲的,說不定鍾光丙知道一些情況。
劉木匠找到鍾光丙,問:“鍾會計,你是啥子啥子時候離開官茅廁的?”
鍾光丙沉吟片刻,說:“離天黑盡還有十來分鍾吧,我估計沒人來過秤了,就提著秤回家了,沒有看見你家圓圓呀!”
劉木匠不再問了,他的心裏已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這一晚的上半夜,麻柳灣的大人娃兒都沒有睡覺,大家都齊嶄嶄地來到了官茅廁旁邊,把目光投向了那個黑乎乎的大糞坑。茅廁裏裝的全是豬糞牛糞,正是農家不用肥的時候,肥水已有一人多深,上麵結了厚厚的一層皮,沒有人敢下糞坑裏去。蘇子全指揮幾個人用長竹竿子在糞坑裏攪動,可坑太深,竹竿在糞坑裏隻是空蕩蕩的晃動,什麼東西也沒有觸到。
已到半夜時分了,蘇子全把一線希望留給了明天,他說:“這個娃兒是不是在哪個院子裏睡著了,她睡醒了就會回家的,大家都回去睡覺吧!”
夜色疲憊了,又一陣涼風與麻柳灣擦肩而過,幾隻蛙鳴聲跌落在麻柳河裏。
祥誌躺在床上,總是不能入睡。他總覺得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在纏繞著他,那是粘蒼蠅的粉紅色紙發出的香味,就是他站在官茅廁旁聞到的那種刺鼻的香味,而全沒有了糞便的臭味。迷迷糊糊中,他看見圓圓朝他走來,圓圓身穿一件碎花綠豆色短衫,朝著他嫣然一笑,臉上的兩個酒窩一閃一閃的,圓圓與他擦肩而過,沒說一句話,徑直朝前走去。祥誌追著喊著她的名字,但她沒有答應,還是朝前走,走到石包氹前,圓圓跳進水中,水裏翻騰起紅色的波浪。慢慢的,石包氹裏的水變成了紅色,圓圓的頭在水裏一沉一浮的,她嘻嘻地笑著,很是自在的樣子。突然間,水變成了黑色,圓圓在水裏掙紮一陣,沉落下去了。石包氹變成了官茅廁,那些水變成了厚厚的一層黑糞皮。祥誌大吼一聲:“圓圓淹死了,我看見啦!”
祥誌從床上翻身坐起來,木格子窗外已透出許多光亮來,天亮了!祥誌再也呆不住,發瘋似地跑出門外,跑攏官茅斯廁了,他蹲在茅廁邊,目光在糞皮上迅速地跑了幾個來回,他看見中央有一處糞皮高高地隆起,似乎下麵有什麼東西在撐著糞皮,就象土裏剛要破土而出的蘑菇將要把泥土撐破似的,那隆起的糞皮旁冒著氣泡,還發出咕咕的聲響。祥誌看見茅廁旁邊放著幾根竹竿,那是昨晚留下的。他抓起一根竹竿,朝著那隆起的糞皮戳去,一大串氣泡翻滾上來,糞便形成浪花,浪花卷過,一隻小手破糞而出,高高地支出糞麵。
祥誌大叫一聲,丟下竹竿,回頭就往家裏跑,一路跑一路發瘋似地喊叫:“圓圓淹死了,圓圓淹死了!”
大人們陸續來到官茅廁旁,蘇子全用竹竿把圓圓撥到茅廁邊上,俯下身去,伸手把她提了起來。蘇子全提著圓圓,一路小跑到了石包氹邊,輕輕地把她放進水裏,慢慢地為她清洗…..小機器伏在女兒身上,呼天嚎地放聲痛哭,誰也勸不走,誰也拉不動。那哭聲數長數短的:“我的乖女兒呀,你要死也該跟媽說一聲呀……”
祥誌躲在屋裏,一連兩天都不敢出來。
第三天,祥誌和毛鐵做了兩支過山號,來到瓦子山墳場,蹲在一座小墳前,使勁地吹著過山號:嗚嘟嘟嘟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