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誌決心不再數人頭了,幾步竄了過去。

土地廟不大,結構也很簡單,但拆除起來卻是很麻煩的:那全是用石頭砌成的一間屋子,當時為土地菩薩修房子的人一定是很認真的,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口粘合得那麼嚴密,很難找到一處裂大口的地方,每撬動一砣石頭,都得讓很多人費盡力氣。肖石匠手中的鋼釺插進一個地方,另外便有十幾根鋼釺從旁幫忙,肖石匠提頭唱號子,助手們便在每句號子的尾聲時一齊撬動,石頭就會被移動一段距離,場麵很是熱鬧。

肖石匠的號子又吼起來了:

撬了這頭撬那頭,

撬個金獅滾繡球。

繡球滾到家門口,

不出力的變沙牛。

悶娃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問外甥:“沙牛是啥子東西?”

祥誌想了想,回答說:“沙牛就是母牛!”

肖石匠的號子越吼越奇怪:

不要慌來不要忙,

哪個忙人好下場?

有天我從邙山過,

幾個忙人在商量。

一個忙人是劉邦,

一個忙人是張良。

張良忙著撿破鞋,

劉邦忙著娶婆娘。

悶娃大聲喝彩:“哈,娶婆娘,娶婆娘咯!”

周圍幹活的人都被肖石匠的號子聲逗笑了,工地上洋溢著哈哈聲。祥誌也為肖石匠的號子聲著了迷,他不相信象肖石匠這種籮筐大的字認不了一挑的人,肚子裏竟會裝著那麼多好聽的號子,輕輕一張口,就象吐珍珠似地吐出一串來。

有人在祥誌的肩上拍了一下,大聲說:“走,到那邊去看熱鬧!”

祥誌扭頭一看,毛鐵站在他的背後。毛鐵的身上拴了一根草繩,草繩上別了幾個竹筒子燈。祥誌奇怪地問:“你拿這麼多的竹筒子燈幹啥子?”

毛鐵笑了:“是那些人丟在地上的,我就撿著了,拿回家裏點燈好耍!”

毛鐵拉著祥誌往前麵走,祥誌真有些舍不得離開這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這是他們每天讀書要經過幾次的地方,麻柳灣的幾個學生每次放學回家途中都會在土地廟前逗留一會兒。從明天起,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徹底消失了,麻柳灣的幾個小學生也就少了兩個知心朋友。祥誌心裏總覺得不是滋味,他真的有些依依難舍了。毛鐵拉著祥誌一陣快跑,很快就來到了高橋橋頭。

高橋上正鑼鼓喧天,一支秧歌隊正在演唱:

大躍進來嘛,

(柳呀柳連柳)

大家忙喲,

(荷花一朵蓮得兒海棠花)

鋼鐵元帥嘛,

(柳呀柳連柳)

快升帳喲,

(荷花一朵蓮得兒海棠花)

毛鐵和祥誌第一次看到這種打蓮霄表演,在他們還沒出世的時候,柳連柳就曾在雙橋鎮認真地輝煌過。今天,兩個小學生都為柳連柳的滑稽有趣迷住了,這跟學校裏老師教的“花枕頭朵朵花”完全不同。那領隊的則是春琴的媽媽王素梅,祥誌沒有想到,春琴的媽媽還有這種本事,他不由得對春琴的媽媽有些敬佩了。

兩個小夥伴伏在石欄杆上,聚精會神地看秧歌隊表演,橋的這頭連著熱火朝天的工地,橋的那頭連著雙橋鎮的青石板街麵。高橋橋麵正好與石橋鎮街麵平等,吻合得天衣無縫。石橋鎮的那一頭已有公路與縣城連通,隻要麻柳灣與高橋的這一華裏半的公路修通,麻柳灣人跨出家門就可以乘馬車、牛車直奔縣城。明天,人們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一段嶄新的公路了。祥誌心裏想象著那條公路修通後的樣子,兩眼卻直愣愣地瞪著那些秧歌隊的表演,秧歌隊,全是清一色的女子,個個腰拴一條紅帶子,手舞一根竹竿,上下翻飛,拍打全身,響聲叮當一片,那些女子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漸漸地,祥誌覺得那些打蓮霄的女子在亂竄亂動了,他的眼皮很重,重得來往下壓迫,無論如何也撐不動,倦意朝他襲來,他伏在石欄杆上,不知不覺的入睡了。

天上的星星已悄然隱退,地上的燈火依舊粲然一片,祥誌在喧鬧聲中醒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橋麵上的秧歌舞還在繼續,雖然仍是那幾句相同的歌詞在反反複複的演唱,可那些秧歌隊員們卻依舊激情不減,他們怎麼不想睡覺呢?祥誌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旁,毛鐵還是睜大了眼睛樂嗬嗬地看著秧歌隊的表演,毛鐵的身旁又添了春琴和悶娃,這兩個人是幾時來的?那三個小夥伴都精神飽滿,個個看得津津有味,唯獨祥誌被瞌睡蟲征服了,才睡了這麼久,祥誌心裏一陣慚愧,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幾個小夥伴,也對不起這個喧囂沸騰的夜晚。

舅舅悶娃問祥誌:“你數清沒有,參加夜戰的女的有多少人?”

祥誌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還沒數到一半就停了,你呢?”

悶娃說:“我數著數著就眼睛花了,人太多了,數不清,幹脆不數了!”

原來悶娃也沒數完,祥誌的心裏輕鬆了許多。

東方閃出了魚肚白,天亮了。

有人在高聲呼喊:“公路修成囉,收工囉!”

一條寬敞的公路躺在青山綠水之間,象一條紅色的巨蟒,似動非動地蜿蜒著,渾身散發出潮濕的氣息。

雙橋鄉一夜之間修起了一條公路,創造了人間奇跡。

第二天,《川南日報》的記者鄭果來到了麻柳灣,將這條一夜之間修起來的公路打量一番,寫成一篇通訊,刊登在報紙上。麻柳灣很快就要出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