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學生從竹林裏鑽出來時,整個麻柳灣已經沸騰一片了。

能幹活的大人們都拿了工具,集中到指定的範圍裏幹活了,剩下的全是細娃和老年人,這些老的少的沒有一個呆在家裏睡覺的,他們都從屋裏跑出來看熱鬧,年紀大得走不動的就拄了棍子,莫名其妙的走來走去。細娃們歡呼雀躍,跑來跑去,驢噓馬昻的,要不是大人們限製他們不準跑遠,說不定他們早跑到雙橋鎮街上瘋鬧去了。很少公開露麵的鍾太婆居然來到了團魚土邊,她拄著一根劍閣拐杖,樂嗬嗬地看著那些竄來竄去的人影,一言不發。張寶亮的那條大黑狗也有些興奮,麵對這百年不遇的盛事,它搖尾擺尾東奔西跑。不時汪汪狂吠幾聲,引得那些尚未來得及歸屋的雞們撲騰著亂跑,麻柳灣的畜生們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了,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好不熱鬧。

這是麻柳灣的一個沸騰之夜。

祥誌和悶娃站在團魚土邊,放眼朝遠處一望,樂得手舞足蹈了。

那些竹筒子燈閃閃爍爍,遊移起伏,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團星星,跳躍著想奔回天上去,卻又被地上的人抓住了,掙紮不脫,才有了星群在地上翻滾流動,才有了一條騰挪扭身的火龍。遠處一片輝煌,身邊火星飛濺。月光黯然失色。火把中人影晃動,你擁我擠,密密麻麻,蒼茫一片,遼闊無邊,似乎有一陣陣風吹過,人海裏掀起一層一層波浪,後浪推前浪,起伏跌宕,奔騰不息。人聲更是千奇百怪,號子聲象稻田裏的青蛙鳴叫,你先我後,起起落落,互相呼應,渾沌一片;說話聲象蚊子襲擊人時的嗡嗡鳴叫,含含糊糊,一點也聽不真切;歌聲象貓兒思春時的呼喚,情急火燎般焦躁不安;廣播筒裏傳出來的聲音最象人遭蛇咬時發出的驚叫,絕望得有如鬼哭狼嚎一般;吆喝聲就象公狗和母狗調情時的狂吠,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若即若離,時斷時續;偶爾爆發的呻吟聲更象二胡上流出的樂音,纏綿憂傷中有幾分喜悅,柔和而動聽;喘息聲象豬拱食時發出的哼哼,不緊不慢而又均勻有致……各種聲音交織一起,噪噪雜雜,象是竹林裏的麻雀在安家神,吵鬧得文王不安武王不樂,地動山搖。

祥誌看著那些黑壓壓的人群,嘴裏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嗨,看螞蟻搬家囉!”

悶娃看著人和火把混在一起,大聲說:“這是蜂子朝王!”

兩個小學生互相望了望,悶娃提議:“我們分開走,各數各的人,看哪個數得更快!”

悶娃的心裏已有了一種強烈的比賽欲望,想跟自己的外甥較量一番。

祥誌點點頭,他已經開始數女人的個數了。

在地上打夜戰的人那麼多,但區分男女卻是很容易的事,男的都沒有穿衣服,不論年齡大小,一律赤裸著上身,穿一條刷把式短褲,褐黃色的背脊還閃著油亮亮的光芒。女的則不管年長年幼,都是穿著長褲子,衣服的扣子每顆都是扣得嚴嚴實實的,隻是將袖子挽了起來,顯得格外的靈巧方便,每個女人的頭發都豐富厚實,或梳成兩條長長的辮子,或挽成一個高高的發髻,幾乎沒有第三種樣式。不用瞧臉,一眼就能分出男人和女人。祥誌為自己的這一發現感到興奮不已,他在人堆裏見縫插針搬地往前走,嘴裏小聲地念著數字。心裏默記著,手指點綴著,認認真真地數著打夜戰的女人。祥誌左手提著點亮了的竹筒子燈,右手指點著女人,每數完一百個女人,他就從地上掐一小段草莖放進褲子荷包裏,他相信這樣數是不會出差錯的。祥誌數著數著,忽然站住了,他的麵前有一個矮個子人物正在挖泥巴,那個矮個子人物衣褲穿著都很整齊,可頭發又不象女人的頭發。那矮人背對著祥誌,祥誌一時分不清是男還是女,就微微彎下腰去,對著那人的耳邊輕輕“喂”了一聲,那人抬起頭來,嘿嘿一笑。

祥誌立刻尷尬了,那個矮人是冬生。自兩老表在過年那天積肥時看見了石廠裏那一幕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一晃就是半年多了,表兄表弟已經成為仇人了。祥誌很快地回過神來,嘴裏“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繼續清點著人數,他和冬生的仇還得繼續下去。

祥誌一路琢磨著:這個冬生還是很有鬼主意的,他居然和大人一起打夜戰了,一定是他的媽媽王麗華教的,一想到王麗華這個女教師,祥誌的心裏就有了仇恨。祥誌始終鬧不明白,他的父親怎麼會與王麗華纏在一起呢?

祥誌第一次感到了從家裏到學校這段路的漫長,他走了那麼久了,還沒有走完這段路的一半。聽父親說,這段路隻有527米長,也就是一裏路長。一裏路竟是如此的難走,這一裏路上堆積的人太多,擁擁擠擠,吵吵鬧鬧,把地脈龍神都驚動了。祥誌心裏想著,也數得更慢了,褲子荷包裏已不知裝了多少根草莖了。

這時,前麵傳來了響亮的號子聲:

天上落雨地上妑,

蟲子螞蟻在搬家。

大的搬家為兒女,

小的搬家為爹媽。

這是石匠肖銀山吼出來的號子聲,在夜空裏顯得那麼具有穿透力,不經轉彎抹角便飄進了祥誌的耳朵裏。祥誌經不住這號子聲的誘惑,就忍不住停止了數人頭,竟站在那裏聆聽起來。

肖石匠的號子聲鏗鏘有力:

又來興起又來搖,

寡婦搖出月家癆。

月家癆病難醫好,

十個得了九個毛。

這號子聲音很好聽,可歌詞很難懂,月家癆是一種什麼樣的病?為什麼會十個得了九個毛?麻柳灣人把慘死稱為“毛”,很多人都怕“毛”。祥誌聽著肖石匠的號子,覺得那號子古裏古怪的,好像是有意讓小孩子聽不懂似的,他真想立刻去追問肖石匠:那月家癆到底是什麼病?心裏想著,祥誌竟把剛才數的數目忘了,到底數到什麼數了?他一點印象也沒有,重新數吧,又該從哪一個人頭開始呢?祥誌一時懊惱起來,都是肖石匠的號子聲把他的數目破壞了,眾人都在幹活,肖石匠在那裏吼號子幹什麼呢?祥誌忍不住朝前麵看去,隻見肖石匠手握一根鋼釺,站在土地公公的身旁,指揮著眾人拆除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住房。肖石匠站在最高處,威風凜凜的模樣,很是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