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說著話,王素梅見女兒春琴提著一竹籃兔子草走了過來,歡歡喜喜往家裏走。王素梅的心裏閃過一道亮光,她驚喜地喊道:“積肥,春節不放假,人人積肥,小學生也積肥!”

王素梅是從女兒所提的嫩草想到肥料的,青草腐爛了就是絕妙的肥料,人人都積肥,明年的莊稼的肥料就有了保障。王素梅不再和彭文剛說話,迅速跑回家中,鋪開紙,立刻向鄉裏寫保證書,保證麻柳灣的男女老幼過年不放假,人人都積肥,大人在三天內積肥五百斤,小學生積肥兩百斤。保證書的開頭就是一首打油詩:莊家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假若沒有它,收成又靠啥?王素梅心裏有一種難以抑製的真正的激動,保證書是她親手執筆寫的,這次沒找丈夫代勞也算是一大進步!

彭文剛把麻柳灣的幾個小學生組織起來,抬著鮮紅的保證書,敲鑼打鼓給鄉政府送去。彭文剛提著那個廣播筒在前麵引路,王素梅在後麵壓陣,毛鐵和悶娃抬著保證書,冬生、祥誌和春琴敲鑼打鼓,麻柳灣的隊伍走在青石板街上,很快就拖起了一條長長的龍尾巴。街兩邊的人都投來驚訝的目光,他們都在猜測:麻柳灣人又在搞什麼新名堂了?

臘月二十三,灶王菩薩要上天。這天晚上,家家戶戶都要敬灶王菩薩。灶王菩薩在人間辛苦了一年,為人間看守煙火,也算是累了,就在臘月二十三這天晚上放假,回到天上去過年,參加玉皇大帝的團拜會,同時彙報自己在人間的工作情況,認真過幾天神仙的日子,待到明年正月初八再回到人間上班。灶王菩薩的春節假期隻有十七天,這也是他全年的唯一的一次假期。雖是短暫的分離,各家各戶免不了還是要為灶王菩薩餞行的,在菩薩臨走前,辦起酒菜,慰勞菩薩。張寶亮每年祭灶王菩薩是都是很認真的,雄雞刀頭、酒米糍粑是缺一不可的,可今年就有些尷尬,街上似乎沒有豬肉賣,要買一方完整的刀頭太難,沒有刀頭就不成敬意,張寶亮覺得對不起灶王菩薩,左思右想一番,決定用魔芋代替刀頭,遇上這種年辰,料想菩薩也不會責怪的。早早的,他就叫麻臉婆娘磨好了酒米(糯米)粉,買回了酒菜,烙了滿滿的兩大碗糍粑,自己又親自操刀宰了一隻大雄雞,在私下裏找唐老八弄來一些香燭紙錢。天剛擦黑時,張寶亮就帶了兒子悶娃,在門外階簷邊的土灶上擺好大雄雞和用魔芋代替的刀頭,還有酒米粑,插好燃著的香燭。張寶亮叫兒子悶娃先跪,自己後跪。

悶娃強了起來,堅決不跪,他大聲抗議說:“老師說的,這是搞迷信,我不跪!”

張寶亮用詭異的眼光盯著兒子,沒想到兒子隻讀了幾天書,認得了幾個狗腳爪,居然隻聽老師的,而就不聽老子的了。他的目光很快又變得柔和起來,對兒子說:“你不跪也就算了,在旁邊看,別亂說話,啊!”

悶娃卻來拉老子:“你也不準跪,我不準你信迷信!”

再這樣繼續下去,這祭拜菩薩的儀式也就無法進行下去了,張寶亮再也忍不住了,就伸手打了兒子一耳光。悶娃挨了打,便哇哇的放聲大哭了,這哭聲便把母親招來了。麻臉婆娘摟住兒子,高聲大氣地咒罵張寶亮不該打她的兒子。

張寶亮忍住氣,耐心地祭拜菩薩,不與婆娘計較,要是和她吵起來,容易讓鄰居聽見。麻柳灣每戶人都有兩個灶:一個小灶,小灶在廚房裏,是用來煮人食的;另一個是大灶,大灶都築在屋簷下,那是用來煮豬食的,或在殺雞鵝鴨時用來燒開水燙毛用的。小灶精致,灶麵的石板光滑幹淨,灶身也以石頭為主,隻有灶膛才是泥巴做的;大灶粗造,全是泥巴糊成。張寶亮一邊祭拜,一邊默念著,要求菩薩原諒,他覺得很對不起菩薩,這是最後一次祭大灶了,再隔幾天,他就得響應號召,挖掉大灶,把灶土挑出去做肥料了,他知道以後再也不會有大灶了。和這大灶到底相處了多少年,張寶亮已經記不清了,一種依依惜別的情感襲上心頭,他的眼睛濕潤了。張寶亮望著那魔芋做成的刀頭,四方四正的,雖然象豬屁股上的肥肉做成的刀頭,但那畢竟是假的,他的心裏又對菩薩充滿了歉意。麻柳灣人有句俗話:人情好了,魔芋也可以做刀頭!但那畢竟是句自我安慰的話。張寶亮潛心祭拜著,沒有理會麻臉婆娘的責罵。

麻臉婆娘見男人沒有還口,以為男人輸理了,便越發罵得起勁了,聲音越來越大。張寶亮的二女兒秀秀已經出嫁,三女兒芳芳又到水庫工地上幹大躍進去了,家裏沒人勸解,家裏沒人勸解,麻臉婆娘的氣焰就越來越囂張,居然罵過不停。張寶亮與神靈的交談結束了,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伸手抓住麻臉婆娘,那動作快捷迅速,真的象老鷹抓小雞,猛不可當。張寶亮擒住了婆娘的右膀子,手上略加了勁,,低聲罵道:“我看你這個人是木魚性,總要敲得好!”

麻臉婆娘感到了鑽筋透骨般疼痛,忍不住叫喊起來:“張廚子殺人啦,救命呀!”

麻臉婆娘就是這個德性,顧起痛來就不顧影響,更不顧男人的臉麵。立刻有人聞聲趕來,最先跑攏的是張巧巧,她不知自己的父親又與後媽鬧什麼別扭了,走攏了,張巧巧就把父親的手拉開了,小聲說:“大大,您不要動手嘛,有話就好好說嘛!”

張寶亮總算給了女兒一個麵子,沒有再動手打婆娘。人越聚越多 ,鄰居都是好心人,聽到哪家有點風吹草動,都會立即趕來勸解,幫忙照料。一個人分開人群,徑直走到張寶亮麵前,大聲質問:“都解放七、八年了,你還敢壓迫婦女,你叫什麼名字?”

眾人大吃一驚,那人竟是鄉黨委書記鄔韶九。

張寶亮也著實嚇了一大跳,他不是怕鄔書記罵他打婆娘的事,最怕的是鄔書記發現他在祭拜菩薩,這是在搞迷信!彭文剛和王素梅也趕來了,兩人擠到最前麵來了,見鄔書記也在場,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們都知道鄔韶九是來麻柳灣看他的堂妹的,但沒想到鄔書記也會跑到張寶亮家來看熱鬧。彭文剛立刻出來打圓場:“我說張大叔,你也不要太大男子主義了,總是瞧不起婦女!”

彭文剛的話無非是想轉移鄔書記的視線,讓鄔書記早點離開。王素梅會意,忙上前招呼:“鄔書記,先到屋裏坐坐吧!”

鄔書記還沒來得及回答,悶娃卻突地驚呼起來:“我大大敬菩薩,搞迷信,我堅決反對,大大就打我!”

悶娃看著這麼多的大人在場,他的膽子也就壯大起來,立刻不失時機地揭發父親搞迷信活動。悶娃的話提醒了鄔書記,鄔書記先前來時隻注意批評張寶亮這個人,這才瞟了一眼大灶上,祭品擺在那裏,香燭插在灶上,紙錢燒成的灰裏還有忽明忽暗的火在閃爍,他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鄔書記的目光轉向了彭文剛,厲聲問:“麻柳灣還有人在搞迷信,你真的不知道?”

彭文剛不敢聲辯,他知道這事不好處理,隻得低下了頭,小聲說:“鄔書記,你說咋個處理吧?”

鄔書記將手一揮:“把他帶到鄉裏去!”

彭文剛又小聲地問:“捆不捆?”

鄔書記摸了一下額頭,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嚴肅地說:“捆起來!”

彭文剛猶如得了聖旨一般,叫來幾個人,親自動手,把張寶亮捆了起來。張寶亮知道在劫難逃,一點也不反抗。彭文剛帶著張寶亮出發時,麻臉婆娘這才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臉上的麻點卻似圓豌豆般顆顆滾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