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方方 錢珊珊 王雪梅
冬季的雨,是蒼天流的淚,是發喪雨,淅淅瀝瀝的,總顯得悲痛欲絕的樣子。發喪雨下了半個多月,還沒有停下的意思。
彭文剛為冬雨的纏綿而焦躁不安,更為雨季中連綿不斷的各種會議焦躁不安。自上月在農村開展鳴放整風運動起,他幾乎每天都在開會,特別是晚上的會最多,每天天不見黑就到鄉裏開會,到深夜時才提著馬燈回家,雖說路途不遠,但天天如此也是會讓人生厭的。麻柳灣合作社是全縣第一個成立的農業合作社,現在已經升為高級社了,名字依然叫紅旗農業社。紅旗社的印把子幾乎是輪流在蘇子全和彭文剛之間換來換去。前幾天,蘇子全因有反社會主義言論,被定為反社會主義分子,社長的職務又重新回到了彭文剛手中,彭文剛又拿回了那個綠漆廣播筒。這天天剛亮,彭文剛打開門一看,又是一片細雨濛濛,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今天鄉裏又要開大會,除了社裏的幹部外,還得派三到五名普通社員代表參加,這次大會的規模是很大的。他在想應該叫哪幾個人去當社員代表,他首先想到了肖銀山,其次想到了馮大漢,還差一個,該找誰呢?要講當社員代表,其實最有資格的是他的父親彭幺叔,他父親的話多,有一種強烈的說話欲望,且記性好,能把會議的內容整體地帶回來,但他不能讓自己的父親去代表麻柳灣人。最後,彭文剛想到了鍾家,鍾家是麻柳灣人口最多的一家,這戶人家共有三十六人,相當於瓦崗寨英雄頭目的人數,這麼大的一家人同一口鍋裏吃飯,熱鬧得不行,這家人應該有一個代表才行。彭文剛決定派鍾光丙去當代表。決定好了,彭文剛通知王素梅,再帶上三名社員代表,一行五人到鄉政府參加大會。
坐在禮堂的人不是太多,但人人的表情都很激動,似乎每時每刻都有大事情發生。書記兼鄉長的鄔韶九穿了一件藍卡其中山服,每一顆扣子都扣得很嚴實,他的頸子很長,有一節很白的肉露了出來,鄔韶九扶了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然後才開始講話,他的聲音由低到高,激情也是慢慢釋放出來的。鄔書記說:“今天的大會是一個動員大會,動員全體幹部和黨員同誌們執行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的建設社會主義,立即掀起全鄉大躍進的新高潮!”
鄔書記不時舉起緊握的拳頭,更加顯得激情四射。彭文剛也聽得熱血沸騰,他隻恨爹媽少給了他的記性,使他不能把鄔書記的講話一字一句的全記下來。看著左右一些人拿著筆記本在飛快的記錄時,彭文剛免不了有幾分嫉妒,自己雖然能認識一些字,但離這種做筆記的水平還是相差很遠的,就連王素梅也在一個小本子上裝模做樣地寫畫著,像是文化水平極高的樣子。
鄔書記的話講完了,場子裏群情激揚,議論沸騰。一個小夥子走上主席台,把袖子捋了捋,右手朝空中揮了揮,又把食指伸進嘴裏,上下牙一磕,那食指的鑼麵就冒出血珠來,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鋪開,在紙上寫下一排血字:飛泉社願做大躍進的急先鋒!那一排字雖然留下了太多的飛白,但還是能勉強認出來。他將那張紙高高舉起,向眾人展示,掌聲如潮水般響起。
彭文剛認出來了,那人是飛泉社的社長趙雄飛。彭文剛不得不佩服這個趙雄飛的氣魄和膽量,單是要咬破手指這一點就讓人肅然起敬了。
接著,春光社的社長孫誌和衝上台去,找來一張紙,掏出一把雪亮的小刀,朝眾人晃了晃,便猛地朝自己的右手食指的鑼麵刺去,劃開一條口子,血漫出來,他飛快的在紙上寫出一行血字:春光社當大躍進的排頭兵!
又是起伏跌宕的歡呼聲和掌聲,禮堂裏的人群猶如一鍋煮開了的水。彭文剛的心顫抖起來,他沒有上台寫血書的膽量,隻有對那些勇敢的社長們暗暗地佩服著。彭文剛想,要是蘇子全還當著紅旗社的社長,他今天一定會衝上台去寫血書表決心的。可惜蘇子全挨了彭文剛的黑拳,被弄到水庫工地上去了。彭文剛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膽量和狠勁都不如蘇子全。又是一個社長上台寫血書了,彭文剛不敢往台上看,他低下了頭,他的臉上在發燒。不知什麼時候,王素梅悄悄來到了彭文剛的身旁,她輕聲問:“你咋個不上台去寫血書表決心呢?”
彭文剛抬起頭來,很是尷尬地說:“我有些害怕。”
王素梅沒有責怪他,隻是安慰他說:“回去再說吧!”
聽王素梅的口氣,好象她的心裏已有了底,也準備尋找機會大幹一場了。彭文剛低著頭,和王素梅一道,悄悄地溜出了會場。反正大會已經結束,也沒有人注意彭文剛了。兩人在回麻柳灣的路上,商量出了一個好辦法。
大躍進的戰鼓越敲越響,男女老幼的嘴上都掛著大躍進三個字。據說大躍進這個口號是毛主席喊出來的,麻柳灣的男女社員雖然不明白大躍進的詳細內容,但知道大躍進就是拚命的幹,越拚命越好。鄔書記通知各社說:團縣委為改變工作作風,把機關搬到了點燈坳水庫工地上辦公,團縣委號召全縣的共青團員積極行動起來,在大躍進中起模範帶頭作用!這個消息是在一個晚上的黨員學習會上傳達的,王素梅開完會就立刻有了靈感:應該把麻柳灣的共青團員組織起來。王素梅對彭文剛說:“讓麻柳灣的共青團員到點燈坳去請戰!”
彭文剛肚裏一輪,點頭說:“是個好主意!”
麻柳灣有三名共青團員:張芳芳、錢珊珊和王雪梅。張芳芳是廚子張寶亮的小女兒,剛滿了十八歲;錢珊珊是錢知發的獨生女兒,已經十九歲了;王雪梅是王帶詔的四女兒,也就是王素梅的四妹,十八歲。麻柳灣人重男輕女,在取名方麵特別突出,隻要是生個女兒,就隨便找個字來疊用就行了,前麵加了姓氏就是大名了,去掉姓氏就是小名,大名小名一起使用,省了許多心思,比起前一輩女人隻稱某某氏來,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王帶詔的五個女兒都用了一個梅字,在梅字前麵加一個字就區別開了,比起別的人家,雖有一點創意,但遠不及為兒子取名那麼嚴肅認真。為兒子取名,不但要嚴格的按照字輩,還得把兒子的生庚八字排起來,看兒子的五行中缺少什麼,就得添加什麼。男孩的名字是要上族譜的,女孩的名字非但不能上族譜,連清明會吃酒席時也沒有入席的資格。麻柳灣的三個共青團員都是劉雲鳳培養起來的,劉雲鳳很重視婦女的解放,發展共青團員時就免不了偏心於女的。這三個女孩還是同學,那是王麗華進雙橋小學當教師後,錢珊珊入學讀書,她又拉了兩個小夥伴作陪。三人讀到初小畢業,年齡大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讀了,就自然終止了學業。三人都是在讀小學四年級時加入共青團的,錢珊珊雖是富農成分,且家裏沒入社,但這似乎是大人們的事,並不影響她們的友誼。如今,她們都是大人了,自然就有了大人的心思。彭文剛把三個共青團員召集攏來開會,王素梅也參加了。麻柳灣的兩個黨員向三個團員講大躍進,講鼓足幹勁,講力爭上遊,講著講著,所有在場的人都有了激情。王雪梅首先叫喊起來:“我們也可以寫血書呀,我也可以把十個指頭咬破,把手指上的血全擠出來寫決心書!”
張芳芳說話慢吞吞的,但很有見地:“我們把決心書送到點燈坳水庫工地上去,交給團縣委的領導!”
錢珊珊沒有說話,她手托下巴,象是在沉思。三個共青團員中,錢珊珊的年齡最大。王素梅以為錢珊珊為自己的家庭出身不好思想上有包袱,不想開口說話,就鼓勵她說:“珊珊,有啥子想法,就大膽地說出來,不要怕,家庭出身不能選擇,但所走的道路是可以選擇的。”
王素梅開的會多了,掌握的政策性語言也不少,隨便拈兩句出來就夠用了。錢珊珊淡淡一笑:“我是在想,我們不必寫決心書,我們應該寫倡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