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祥長得牛高馬大的,是麻柳灣有名的高大漢,外村人都直接叫他打魚雀,本村人則叫他馮大漢,很少有人稱呼他馮紹祥三個字。馮大漢居高臨下地看著竹葉床上的這對男女,他的臉上全是木然,嘴裏連粗氣也沒吐一口。麻柳灣最有文化的男人和女人無地自容了,兩人的臉都紅得象熟透了的桃子,他和她都不知道此刻該做解釋還是保持緘默,兩人最後還是選擇了一言不發,悄悄地走開了。他和她從倏然的相逢,到瘋狂的做愛,再到最後的分手,都沒有說半句話。也許他倆本來就沒有說話的打算和準備。直到完全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了,馮大漢才挪動腳步,若有所失地走出了竹林。

馮大漢回到家裏,把篾刀往桌上一放,悶悶不樂地坐著喝水,他本是想去竹林裏尋找一根老竹子來紮釺子罩的,這個時節的老竹子紮釺子罩最好,不會遭蟲打。他除了種田之外,其餘的時間都用在捕魚撈蝦上了,一有空閑時間,他就會耐心的製作漁具。他今天走進竹林,不但沒有找到能紮釺子罩的老竹子,反而看到了一個尷尬場麵,遇上這種事的人是要走黴運的,他算是冬瓜皮做衣領——黴起圈圈了!他的婆娘見他空手回來,本就有些犯疑,此刻又見他呆頭呆腦地悶坐著,更覺事情有些異樣,便忍不住發問:“你今天咋個啦?是不是撞著鬼了?”

馮大漢心裏本來就不舒暢,就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我遇上蛇撕窩了!”

婆娘立刻驚慌失措了,急忙問男人:“你脫褲子沒有?”

馮大漢好沒氣地說:“還用我脫褲子?人家早就脫褲子了。”

兩口子都不說話了,似乎有一種恐懼的氣氛彌漫在屋子裏。

所謂蛇撕窩就是說有一條公蛇和一條母蛇糾纏在一起做房事,公母蛇絞在一起時成窩狀,撕扯得十分激烈,麻柳灣人稱之為蛇撕窩。人碰上蛇撕窩肯定是件倒黴事,不死都會脫一層皮。根據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人若遇到蛇撕窩時,就得立刻脫掉自己的褲子,嘴裏還要念念有詞:“蛇撕窩,自己梭。”隻要適時的如此做了,人就能消災免難。

馮大漢的婆娘是雙橋鎮另一端的農家院子人氏,姓苦,這是一個很怪的姓氏,因她身材嬌小,麻柳灣的長輩都叫她苦妹子。苦妹子從來對男人都是百般體貼,她總為自己的那個姓氏給丈夫帶來了壞運氣感到不安,今天,男人碰上蛇撕窩了,她預感有一種災難就要降臨到丈夫頭上了。見丈夫低頭不語,苦妹子更加擔心了,就提醒丈夫說:“你是不是該去算張八字?”

馮大漢氣鼓鼓地回答:“我沒看見蛇撕窩,隻看見了人撕窩了!”

苦妹子聽明白了,她的男人是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絞在一起了!

苦妹子氣呼呼地破口大罵起來:“哪家兩口子恁缺德?自己家裏頭沒有床嗎,要跑到竹林裏來打旅館?”

馮大漢聽她罵得沒頭沒腦的,知道她提起豬腦殼找錯了廟門,隻得告訴她:“哪個兩口子會出來丟人現眼?那是一對野鴛鴦!”

苦妹子瞪圓了雙眼,她的臉上洋溢著激動,自她嫁到麻柳灣之後,隻知道麻柳灣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安分守己,曾有過關於王素梅與黃德明之間的的傳聞,但僅僅是傳聞而已,從未聽說過麻柳灣本土有男女苟且之事,這的確是一件新鮮事!苦妹子急問:“野鴛鴦?哪個和哪個?”

馮大漢隻得實話告訴她:“王麗華和李吉甫。”

苦妹子臉上的興奮在瞬間就消失了,她沒想到會是這對男女!這對男女不僅是麻柳灣最有文化的人,而且他們之間還是親戚,李吉甫應該尊王麗華為表嫂。苦妹子癟了癟嘴說:“兔兒都不吃窩邊草,太不認黃了,連親戚也一樣地弄!”

苦妹子的話顯然是在指責李吉甫,馮大漢卻是另一種說法:“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也不敢爬她的背。一擔砂鍋滾下岩,沒有一個好的,都是爛貨!”

馮大漢認為男女通奸,不能隻怪男方,誰勾引誰,誰也說不清楚。苦妹子忽然想起了什麼,氣呼呼地說:“得叫錢興如的婆娘給你掛紅,要不然,你會走一輩子黴運的。”

馮大漢遲疑不語了,他知道老婆說得沒錯,根據祖傳下來的規矩,隻要在野地裏碰上男女苟合之事,就得讓那女的給撞上的人掛紅,才能把黴氣驅散。可馮大漢卻感到了十分的為難,那個王麗華畢竟是雙橋小學的教師,自己的娃兒現在雖然還小,但總有一天是要進雙橋小學讀書的。大家撕破了麵子總是不好看的。馮大漢歎了一口氣說:“算了吧,今後我們家的娃兒還要到她的手頭讀書的。”

苦妹子堅決不肯:“娃兒讀書隻有幾年,大人走黴運是一輩子的事,這紅一定要她家裏出錢掛!”

馮大漢也來了氣:“我當時都沒有喊醒,現在還好意思去喊人家掛紅嗎?”

苦妹子冷笑說:“你又沒偷人,有啥子不好意思的?你不去,我去!”

馮大漢站起來。伸手攔住了婆娘:“算了,今後說不定還有事求人家呢,留得人情千日在。”

苦妹子搖頭說:“不,廣東人賣鬥笠,一頂了一頂,該求她的時候,我是會下小的,不過,這紅是肯定要掛的!”

馮大漢知道婆娘的脾氣,越說她,她就越要對著幹,他就幹脆不管這事了。苦妹子雄赳赳地去找王麗華。

錢家近幾年的日子,就象那幾間大瓦房一樣,總是顯得灰蒙蒙的。不管怎樣,劃了個富農成分,就等於房頂上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總覺得壓抑,但日子又得一天一天的過下去,隻是過得小心翼翼罷了。以前,錢知發教育幾個兒子,要他們勤儉持家,苦掙發家,爭取將來發達到他們的外公家那樣,能修起高大的四合院。如今,世界倒轉過來了,倒是窮得光屁股打響板的人值得羨慕,威風八麵的人都是窮人,貧雇農加入了互助組,成立了農業社,一群人擁在一起幹活,熱熱鬧鬧的,而地主、富農就沒有加入互助組和農業社的資格,眼巴巴地在一旁看著窮光蛋們高興。錢知發的幾個兒子都暗暗地埋怨過老子,老子年輕時要是當懶漢那該多好,現在家裏就不會攤上富農這頂帽子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錢知發也曾為自己年輕時的勤勞苦掙而後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