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麻臉婆娘

大清光緒年間,江南出了一個著名的術士,他自稱為漢代術士大家李少君的六十代傳人,祖祖輩輩以看風水為生,世代相傳,無姓無名,人稱不過五。所謂不過五,就是他在一州一郡之地,所測的風水寶地不超過五處。不過五稱得上一代堪輿奇才,憑著一雙慧眼,先後在河南安陽、浙江慈溪口魚鱗坳、湖南的韶山衝三個地方葬了三處地,使得這三個地方都出了大人物,不過五由此名揚天下。光緒二十四年,不過五經長江溯流而上,進入四川,在巴山蜀水的土地上跋涉。此時的不過五正值盛年,身體強壯,麵容清痩,精神飽滿。他一年四季總是挎著一個藍布方包,風塵仆仆地走在山間小道上,走州過縣,翻山越嶺尋找風水寶地。他走路時步伐堅定,抬頭挺胸,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個飽經風霜浪跡天涯的江湖客。這一年盛夏,不過五追逐龍脈來到川南境內,他站在一個地方歇腳,但見前麵有無數刀片狀的淺丘連綿不斷,宛如千帆點頭萬人俯首,似乎一群飄飄然正在升天的神仙。不過五一聲讚歎:此處真是個好地方!讚聲剛落,不過五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倒在地上。待不過五悠悠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站著一位慈祥的老者,老者自稱姓錢,因見他昏倒在路旁,就把他救回了家。不過五是中了暑,很快就沒事了。不過五得知此地叫麻柳灣,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就在錢姓人家裏住了些時日,他覺得這姓錢的老者很有教養,從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何處,來此此何幹?而是一日三餐熱情款待,視之若貴賓。臨分別時,不過五將錢老者引至門外,指著前麵一塊狀似團魚的土地說:“那是一隻鱉,為小風水,亦是大風水,若將骨骸葬於鱉頸,必出壽者,仁者視官為大風水,智者視壽為大風水。”言罷,兩人灑淚而別,走了幾步,不過五轉過身對錢老者說:“我叫不過五。”錢老者將不過五的話牢記於心,心中已有了打算。老者名叫錢丙炎,錢丙炎為麻柳灣首富,但為人卻很謙和,慈善之名遠近皆知。

錢丙炎有四子一女,家中富足,請了不少長工,農忙時節,還得添加短工。錢家的田土太多,家中喂有三頭牛,請了一個放牛老幺。那放牛老幺長得濃眉大眼,臂粗腰壯,手腳勤快,深得主人全家喜歡,錢家人都把放牛老幺當自家人看待。錢家的小姐麗姑更是喜歡這個放牛老幺,兩人情同兄妹一般,老幺上山放牛,麗姑就同他一起上山玩耍。一天,麗姑和放牛老幺在草叢裏嬉鬧玩耍,幹柴烈火,兩人按捺不住,便做了男女之事。有了一次就有二次三次,這對男女便纏綿得分不開了,而錢家的人卻並未發現一點痕跡。直到麗姑的肚子越來越大時,錢家的人才知道事情不妙。錢丙炎氣得捶胸頓足,他不能容忍這樣的家醜,他必須置那個放牛老幺於死地。一天晚上,錢丙炎叫來幾個家丁把放牛老幺捆綁好了,嘴裏塞了棉花,讓放牛老幺仰睡在門板上,在放牛老幺的手板心和腳踝上各釘了一根五寸長的鐵釘,丟到石包氹裏沉水,這是對私自誘奸良家女子的男人的懲罰,叫做釘門神。第二天天未見亮,錢丙炎就叫幾個人偷偷地把放牛老幺的屍體打撈起來埋了,放牛老幺的屍體就埋在了團魚土的鱉頭上。錢丙炎也容不下自己的女兒麗姑呆在自己的家裏,就暗中擇了一個窮苦人家,將女兒嫁了出去。

麗姑出家後不久,就生了一個拖油瓶兒子,夫家很不喜歡。麻柳灣有一戶張姓人家,夫婦倆中年無子,得知麗姑生了一個拖油瓶兒子,那拖油瓶兒子得到夫家嫌棄,就暗中托人將麗姑生的拖油瓶兒子抱回了麻柳灣,也算是葉落歸根。這個拖油瓶兒子就是張寶亮,那個麗姑便是錢知發的姑姑。錢丙炎後來才知道,不過五給他指點的那塊風水寶地竟讓被釘了門神的放牛老幺給占據了,真是天意啊!錢家自出這事後,家門從此衰敗,錢丙炎的兒子相繼死去三個,最後隻剩下了錢知發的父親一脈單傳。錢丙炎臨死前,私下裏對張寶亮說:你應該叫我外公。張寶亮沒有叫他外公,而是用仇視的目光盯著這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那仇恨似乎是與生俱來的。錢丙炎還告訴張寶亮:你的親生父親就埋在團魚土的魚腦殼上,就在鵝卵石下麵。那一年,張寶亮十二歲。張寶亮一直將這個秘密藏在了心底,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張寶亮一直想著那塊團魚土,直到成立了互助組,他才遂了那個心願,讓自己的生父能夠安穩的長眠在自己的土地上。

又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張寶亮來到團魚土的魚頭上,撥開了那些繁密的多刺的鳥不宿,擺上祭品,跪在地上焚香燒紙,磕頭作揖。張寶亮祭拜完備,又蹲下去,慢慢地摳起一些鵝卵石往墳包上壘,越壘越高,他要把它壘成一座高墳,讓世人知道:這裏有一座真實的墳墓。張寶亮的心裏湧起了悲哀,他已經五十歲了,卻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生母,連自己的生父姓什麼都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墳墓裏埋著一個神秘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明天,這塊團魚土不再屬於他了,麻柳灣的互助組將集體加入農業合作社,這個合作社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做紅旗合作社。他再次來為生父的墳墓培土,是想讓生父睡得舒坦些,不要受到無端的幹擾。張寶亮站起來,深情地望了鵝卵石墳包一眼,慢慢地走出了鳥不宿荊棘叢,沿著團魚土的邊沿往回走,他的心裏毛焦火辣的,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成立合作社?從團魚土走出來,便是瓦子山。在麻柳灣這個大範圍中,有許多數不清的小的名:石包氹、跳蹬橋、團魚土、蓮花寺……大小不同,形態各異,它們都被一灣河水緊緊的摟抱著,才有了麻柳灣這個有聲有色的名字,這片土地才有了山的圖畫水的音韻。

張寶亮離開團魚土,信步往前走,不經意間就來到了瓦子山。

張寶亮不由自主地在瓦子山墳場邊站定了,星光下的墳場顯得格外肅穆,每一座墳墓就是一個躺著的人,他們每人都走完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走累了,就選擇了這裏作為歇息地,他們彼此依偎著而又悄然無語,既不喧囂也不寂寞。不時有一朵綠幽幽的鬼火倏地閃躍出來,在墳場上來回奔跑,畫出一道道陰冷的光圈,好像是為那些睡熟了的人點燈照路似的。張寶亮的心裏浸透了寒意,麻柳灣所有死了的人都埋在這瓦子山上了,為何自己的父親卻孤獨的留在了那片鵝卵石下,成為一縷孤魂?

張寶亮離開了瓦子山,心煩意亂地往回走,他突然有了主意:我不能加入合作社,我得保住團魚土,保住親生父親的墓地,這樣,父親才會在冥冥之中照看著他的子孫。對於已經死去的兒子星馳,他已經沒有了太多的悲傷,他信奉那句老話:是兒不死,是財不散。既然已經死了,那就不是他命中的兒子。但他很看中已經死去了幾十年的父親,他和父親是無法割斷的一脈香火,這一脈香火得永遠繼承下去。一路想著,張寶亮就徑直朝村長彭文剛的家中走去。

張寶亮夜間突然來到家裏,彭文剛免不了有幾分驚詫,他隻得將張寶亮請進屋裏坐了。張寶亮也不繞彎子,直接了當地說:“彭村長,我不入社!”

彭文剛心裏吃驚,但表麵上還是很鎮靜,他糾正說:“從明天起,我就是社長了,別再叫我村長了!”

張寶亮繼續說:“聽說是自由入社,我可以不加入合作社。”

彭文剛將裹好的一截葉子煙遞給張寶亮,他沒有說話,入社是自願的,但還是入社的人越多越好,他隻想聽張寶亮還要說些什麼。張寶亮張了下嘴,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他一手拿著葉子煙,一手在衣襟裏亂摸,可什麼也沒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