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麗華
女兒本是菜籽命，
撒到哪裏哪裏生。
王麗華的耳邊總是繚繞著這兩句經典千年的咒語，農家女兒好像永遠也逃不脫這個菜籽隨地拋撒的命運。
三個月前，王麗華坐在大花轎裏，她把所有的大紅衣服和青春少女美麗而遙遠的憧憬壓進箱底，還有紅的太陽綠的夢，告別了故鄉的水魄與山魂，從三十裏外的點燈凹起程，沿著一條淡黃色黃泥巴小路，來到了麻柳灣。
王麗華站在山凹上，向那條淡黃色的泥巴小路投以一個憂鬱而長久的注視。
黃昏融合了山的崔嵬溶化了水的柔腸。夕陽化作一聲滾燙的嗚咽悄然隱去。幾隻秋蟬在令人憂傷的吟唱中重複著自己的不滿。
小路的那一端係著生她養她的那個遙遠的小山村，她忘不了故鄉的小河與大山。母親曾蹲在小河邊，一邊耐心地搓洗著那段發黴的日子，一邊用期待的目光注視她蹣跚的童年。父親舉起鋤頭拚命的挖掘大山，最後累死在大山的懷抱裏。父親臨死前囑咐女兒，要她讀書明理，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大山。她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從小學讀進縣城女中，又從縣城女中考入省城高等師範學堂，她讀書的費用是一個表舅供給的。離畢業還有三個月的時候，母親一封急電把她召回了家，要她立刻完婚。原來，表舅供她讀書是要她付出代價的，這代價就是她必須嫁給表舅的兒子。母親和表舅之間原來有如此一筆交易。她無法拒絕二十八歲就成為寡婦的母親那淒楚的眼神，隻得沿著曲折如腸的黃泥巴小路走進了麻柳灣。她不明白那個被稱作表哥的人為什麼會成為她的丈夫？每當有一縷笛音從山坳上傳來，她才依稀記起自己曾經是一個女兒家。
人生就像萬花筒，變幻莫測：一搖，春江花月夜；再搖，人間行路難。
王麗華做夢也沒想到，三個月後，她竟然與苦苦相戀的情人邂逅於麻柳灣。王麗華魂驚魄動了。流浪得太久的陽光匆匆歸來，複活了她花容月貌般的相思。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月老偏偏拴錯了紅頭繩。
王麗華幽幽的一聲歎息，仿佛想把無限的苦悶丟進那窎遠悠長的人生小巷。
迷蒙的遠山緊鎖著她迷惑的目光，未來怎麼樣，生活的帷幕遮得嚴嚴的，那麼神秘，不透一絲消息。
有人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小聲說：“天黑了，回家吧！”
王麗華回過頭來，見是自己的男人錢興如站在身後。她看了男人那張門神臉一眼，心裏晃蕩了一下，她低著頭，沒說話，便默默地跟著丈夫回家了。錢興如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算是對妻子思念母親和家鄉的理解。錢興如總是認為，新娘子懷念老家和親人是情在理中，何況自己的婆娘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女人呢！
夫妻倆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夫妻倆沒說一句話，隻是彼此都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呼吸聲王麗華幾次想開口，可又不知說什麼。三個多月了，她依然保持著新娘子的緘默和羞澀，大都是丈夫問一句，她答一句。夫妻之間，沒有問答，也就沒有了語言。是不是新娘子都這樣呢？快到家門口了，錢興如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吉甫表弟明天定親，大舅請我們全家去吃飯！”
丈夫的話說得輕飄飄的，好像是微風從遠處吹過來的蚊蠅細語，可在王麗華的耳裏卻有如一陣驚雷滾過。李吉甫不是和她有過山盟海誓嗎？怎麼剛剛回到麻柳灣隻和她匆匆見了一麵，就立刻定親了呢？是李吉甫對她的背叛的指責和報複呢，還是那海枯石爛不變心的誓言本身就不堪一擊？抑或是男子漢的寬容？她接受不了這種寬容，寬容比指責更難受。王麗華想了好一會，才問：“真的？是哪家的姑娘？”
錢興如沒想到婆娘會對表弟的親事有興趣，他頓時興奮不已，話也就立刻多了起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當然是真的啦，就是我們麻柳灣的姑娘張巧巧，廚子張寶亮的女兒。你是認識張巧巧的，就是那個天天采燈籠花的姑娘！”
果然是真的，王麗華又沉默了，她的心裏又晃蕩了一下，覺得胸腔裏空空的，有些難受。不知怎地，她總希望這事不是真的，盡管這種希望有些莫名其妙！李吉甫的未來與她無關，她又何必為此事牽腸掛肚呢？人生原來就是這樣一個費猜的謎。王麗華不想再說話，她隻有在心底歎息，為吉甫，也為自己。
兩口子快到家門口了，王麗華老遠就看見：婆婆和公公領著弟弟妹妹們站在門口，仿佛迎接貴客似的，等候這位新娘子回家吃晚飯。看到這場景，王麗華很有些感動。麻柳灣人就有這個習慣，對過了門的新娘子，隻要沒生孩子之前，就一律視為貴客，這是麻柳灣人的傳統，這傳統讓麻柳灣人永遠驕傲著。錢家更是善待兒媳的典範，錢興如的爺爺曾說過這樣的名言：“對娶進門的媳婦，要當成恩人，人家為你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恩重如山。”王麗華走進這個家門時，就被當作寶貝供奉起來了。
吃飯啦，飯桌上果然氣氛嚴肅，全家人就像粱山英雄排座次那樣，各有各的固定位置，人人都坐得端端正正的，挺起腰杆吃飯，屁股不能吊出凳子外，拈菜時得先把筷子吮吸幹淨了再把筷子伸向菜碗，吃得很有規矩。婆婆不時向小妹使眼色，示意小妹給嫂嫂王麗華夾菜。很快，王麗華的碗裏便壘得滿滿的，全是桌上最好的菜。王麗華被這嚴肅認真的氣氛包圍得透不過氣來，她總希望有人能說幾句輕鬆的話，來使桌上的氣氛變得輕鬆，可全家人在吃飯時幾乎都是一聲不吭。因為明天大舅舅的兒子李吉甫要定親，錢家的這頓飯終於有了話題，不再那麼寂寞。桌上的沉默是被小妹珊珊打破的。
珊珊的眼裏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她的話語裏透出歡樂的期待；“巧巧快當我的表嫂了，我和她就好上加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