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家四少爺
一千多年前,兩條素不相識的河流在這裏交彙,繞成一個大灣,喚作麻柳灣。
麻柳灣具有川南淺丘地形特征,象一張揉皺了的紙鋪在地上,微波似地起伏著。疏密不勻的房屋宛如一朵朵綻出地麵的蘑菇,生動而鮮活地點綴著麻柳灣這片土地。李家四合院是蘑菇群中最大的一朵。
民國三十八年仲夏的一個傍晚,這是一個令人同情的傍晚。此刻,李家四合院裏正在召開一個重要的家族老輩子會議,會議討論是否將李家四少爺活埋一事。天黑之前,麻柳灣李家四少爺是否被活埋就會定下來。
麻柳灣的男女老幼都散落在不同的角落裏,有的站在自家門口,有的蹲在田邊土角,有的倚著麻柳樹,眼光都齊嶄嶄地投向了李家四合院,靜靜地等候著消息。麻柳灣人中,幾乎找不出不痛恨李家四少爺的人,這個四少爺是個十惡不赦之徒,他把麻柳灣人偷慘了,偷痛了,偷傷心了!麻柳灣人都暗地裏詛咒李家四少爺不得好死。可真正地麵臨著要將李家四少爺活埋的時候,麻柳灣人又有些於心不忍了。活埋,那是何等慘烈的一種處死法!
麻柳灣的兩個男人正蹲在麻柳河邊,談論著李家四少爺的事。
道士鍾光禮說:“唉,是麻柳灣的人前世欠了李家四少爺的債,李家四少爺這輩子是來討債的!”
廚子張寶亮歎息說:“造孽呀,堂堂的老舉人家出了這麼一個現世報!”
鍾光禮突然問:“噫,聽說李家四少爺的屁股上長有一截尾巴,是個怪物,是一個天生的邪惡之徒,注定了要給麻柳灣人帶來劫難!你知道嗎?”
張寶亮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落日點燃了靜靜的黃昏,天邊一片血紅,象一首悲壯的詩。崢嶸的雲塊正在以一種古老的方式與落日告別。
夕陽仿佛彌漫的幽香,緩緩地徜徉在麻柳灣的原野上。
躺在黃昏芳香中的李家四合院悄無聲息,驚心動魄的沉默著,灰暗的磚牆正折射出迷人的光輝。
李家四合院的堂屋裏,李家的老輩子們個個正襟危坐,表情嚴肅,這是決定一個人生死的家族大會,能參加這次會的人不僅輩分高,而且個個說話也有份量。老輩子們依次說話,每個人說的都是同一個人的事情,說的是老舉人李海清的四兒子李定貴偷盜族人錢財之事。提起這個不爭氣的敗家子,李氏族人們無不切齒痛恨,痛恨之餘便是歎息。家賊難防,偷斷屋梁。族人們忍無可忍,堅決要求用家法來懲治四少爺。按照族規,對族人之中的家賊的懲罰是:一次痛罵,二次毒打,三次砍手,四次吊死,五次活埋。四少爺的偷盜族人已是十次以上了,以往每次都讓他逃脫了,今天他是在劫難逃了。
該說的似乎都說完了,老輩子們都不再說話,而是齊嶄嶄地把目光投向了老舉人李海清,李海清是族長,隻消他一點頭,李定貴就會被牽出去活埋。
見沒有人說話了,李海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邁開腳步,不聲不響地走出了堂屋,徑直朝外麵走去。老輩子們都瞪大了眼睛,無不愕然,莫非族長又要包庇自己的小兒子了?老輩子們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不動,他們耐心地等待著族長最後的決定。
李海清在堂屋門口停留了片刻,又邁開了腳步,走出了四合院。李海清在四合院大門口的石獅子前站定了,他抬頭望了望天空,隨即在大門口旁邊的一把藤椅上坐了下去。藤椅旁邊還有一個小茶幾,小茶幾上放著一個精致的檀香木盒子,那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李老太爺每天下午這個時候都會來這裏坐下,坐到天黑為止。
老舉人李海清坐在四合院的大門口,象一個泥塑木雕。他的眼裏燃燒著寧靜的悲哀,兩撇焦黃的八字胡微微翹起,將他沒有血色的瘦臉襯得更加慘白,稀疏的幾顆門牙使他兩片幹癟的嘴唇很不容易合攏,枯萎的麵容標誌著他開始進入人生風景凋零的日子。他的生命就像深秋裏的一片樹葉,一旦遇到微風就會掉落下來。李海清的兩手搭在藤椅圈上,雙腳叉成了一個八字。兩隻石獅子在他的身後瞪著四隻眼睛,毫無表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他坐的藤椅緊靠著一棵碩大的楾子樹,楾子樹枝繁葉茂。李海清是名副其實的老太爺,連峰幾十裏遠近的人都規規矩矩地稱他為李老太爺。
這時,一條肉蠶悄無聲息地從葉縫裏掉落下來,準確無誤地落進了李老太爺的衣領裏,肉蠶在他的後頸上慢慢蠕動著,待快感將要消失的那一刻,李老太爺反手拈起肉蠶,將肉蠶亮在眼前欣賞了片刻,兩根指頭用力一擰,蠶身上噴射出一股綠色的肉醬,隱隱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潮濕味。李老太爺將蠶屍扔在地上,將兩隻手交叉著搓了幾下,再將剛才擰死過肉蠶的那隻左手垂直放下,把那隻幹淨的右手伸進茶幾上的檀香木盒子裏,抓起幾顆生米,丟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咀嚼著。
李老太爺自從做過七十歲大壽的生日後,每天太陽落坡時,他都要坐在大門口的楾子樹下做兩件事:享受肉蠶冰涼頸脖的快感後再將肉蠶捏死,然後嚼幾顆生米以磨礪僅存的四顆門牙,直到夜幕的完全降臨。
老舉人李海清,一邊嚼著生米,一邊想著小兒子到底該死不該死?他將要在天黑之前作出一個決定,那是一個很難做出的決定,這是他一生中麵臨著的一次最艱難的選擇。隻要他一開口,他的小兒子李定貴的生死就敲定了。他是族長,他必須作出這個決定。李家的老輩子門都是從四麵八方趕到麻柳灣來的,他們來一次也不容易。
在四合院的一間柴房裏,關著李家四少爺李定貴,李定貴的雙腳被鐵鏈拴著,鐵鏈被套在屋子中央的柱頭上;他的兩隻手被粗麻繩拴著,麻繩的另一端連著門枋。柴門敞開著,門口站著李家的長工蘇二哥。李定貴的頭發很長,反襯得他的長臉更加瘦削,可他瘦臉上的兩隻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蘇二哥忍不住問:“四少爺,你知道他們在商量啥子事嗎?”
四少爺李定貴冷笑說:“我知道,他們在商量活埋我的事!”
蘇二哥大驚:“四少爺,你不害怕嗎?”
四少爺回答:“不怕,我命大福大,死不了!”
蘇二哥打了個寒噤,他低下頭,不敢看四少爺的眼睛。他不明白,四少爺已經死到臨頭了,卻還認為自己命大福大!
頓時,四合院裏沒有了聲音,蘇二哥從心底發出一聲歎息。
老舉人的小兒子李定貴,遠遠近近的人都叫他不爭氣的四少爺。四少爺的確不爭氣,很多人背地裏叫他賊娃子四少爺!
其實,四少爺李定貴生下來時,長相就有些異樣,不但天庭飽滿,地廓方圓,而且方麵大耳,鼻高口闊。李海清就對這個最小的兒子寄予了厚望,隱隱預感到四兒子將來定能成大氣候。
四少爺今年二十一歲,從七歲那年開始當賊娃子算起,整整有十四年的做賊曆史。
四少爺七歲那年的冬天,他正在竹林裏玩耍,卻聽到了一種咕咕咕的奇怪的聲音,他扭頭一看,正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在竹林裏東張西望,年輕男人望了一下四周,躬下身去,從腰間掏出一塊竹片來,他把竹片放平了,又在竹片上撒了一小撮米,輕輕用指頭一彈,那竹片上的的米成一條弧形射了出去,掉落在地上,擺成一條筆直的米線,一顆一顆米粒相連,均勻有致。年輕人蹲下去,對著前方,嘴裏發出母雞的叫聲:咕咕咕咕。一隻大公雞聞聲走了過來,不慌不忙地啄地上的米粒,毫無顧忌地來到了年輕人麵前,年輕人伸出一隻手去,捉住了大公雞,大公雞掙紮著,年輕人嘴裏念念有詞:“你要強,把你拴在腰杆上;你要板,把你煎成幾大碗。”四少爺看得入了迷,他跟著偷雞的年輕人走,走到無人處,年輕人看見了這個七歲的小孩,問小娃兒你跟著我做什麼?小小年紀的四少爺回答:我想跟你學偷雞!年輕人問:學偷雞有什麼好處?四少爺回答:好玩,我一定要學!年輕人收了四少爺做徒弟,從這天起,四少爺開始了他的小偷生涯。
四少爺的師傅不但會偷雞,還會摸荷包,人稱翹杆師父。四少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做賊天賦,漸漸地,他的機智和聰明在做賊的機會中顯現出來了,很受翹杆師父器重。一個外地來的珠寶商來到了雙橋鎮上,翹杆師傅看中了這個主顧,可那個珠寶商每時每刻都用手緊緊地捂住那個口袋,使翹杆師傅無法下手,翹杆師傅一籌莫展,四少爺向翹杆師傅獻計說:“師傅,你可以抽著葉子煙從他身邊過,用煙嘴點一下他的臉,他按住口袋的手就會鬆開去摸臉,就有機會下手了。”翹杆師傅大喜,他果然叼著一根長長的葉子煙杆從珠寶商身邊走過,趁機將燃著的煙杆嘴往珠寶商的臉上一磕,那珠寶商本能地鬆開了捂住口袋的手,去摸自己臉上被燙傷的地方,手剛剛移開,四少爺就輕巧地從旁邊摘下了珠寶商的口袋,口袋裏全是珠寶。自此之後,翹杆師傅更加喜歡四少爺這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