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如此一想,他不僅覺得悲哀起來。他忽然覺得如此的活法,或者有些太低級,太動物化了。何況那時他寫小說也有些時日了,他在寫小說的過程中,這才體會到雖然寫小說也僅僅是人類的一個遊戲,可是這個遊戲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讓人的生活不至於完全的陷入到形而下的泥潭,讓人墮落成豬一樣的生物。寫小說,原來可以把人從形而下的生活中拉一把,讓人走向形而上的境界。
那你的意思,寫小說就是人類的一種遊戲了?我插嘴道。
他說:對。但也不完全對。對,是因為人類一切為了滿足吃穿住行之外的活動,都可以在廣義上看作人類的遊戲。說白了,不就是打發人們多餘的時間和精力嗎?可是不對,又因為寫小說這遊戲,又有區別於別的遊戲的自有特點。...。
哦。我大概明白了。我說:那麼你現在,在這一行當幹的怎麼樣?
他剛才一直說的頗有精神,但聽到我這麼一問,臉色卻忽然又黯淡了下來。沉默了好半天,這才又給我說道:這個,這個可就難說了。
怎麼個難說法?我窮追不舍的問道。
他又是停頓了半刻,這才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西藏生活多久了,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到這麵宗教氣氛的一些影響...。但是在我看來,終極意義上,其實隻有宗教,才是人類唯一的歸宿。
我不明白他說這些,和我問他的問題有什麼關係,於是我隻是靜靜的聽他說下去。
他說:虛榮,以及利益,在人們滿足了基本生存需求之外,就會成為左右人們行為的主要因素,或者說支配人們行動的原動力。就比方說,在我做公務員的時候,其實那就僅僅是個工作,是養活我的一種謀生方式。按理來說,養活我自己,也就是那個工作所需要完成的唯一任務。可是實際上,我們在行進的過程中,卻往往又要走到岔道上去。比如說看能不能費盡心機的幹些多餘的事情,在人群中顯出我的牛逼出來。讓別人看,我就是比你們要強,要有能力,要正確,要拿到更多的錢等等。...。其實有時候你抽身出來,從遠處再去觀望你的生活,你就會覺得這一切顯得非常可笑。說白了,究竟有誰比誰更牛逼呢?牛逼又是什麼意思?有時候我在大昭寺前看見那些磕長頭的藏族人,會不由自主的感歎。我覺得他們所做的事情,才是真正最接近人生核心的事,那就是竭力的維護自己寶貴的靈魂。你讀過一篇叫做《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文章嗎?有時候我就想,百年之後,我們現在這些活著的人,都要死去。可是死去之後呢,那些牛逼或者不牛逼的人的區別又在哪裏?唉,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成日在大昭寺前磕長頭的人,多麼象小草,僅僅一個太陽,就養活了他們。可實際上,人世間的所有人,誰又不是小草呢?
他又說:所以我一直覺得無論做什麼,去除虛榮心,才是萬全之策。才可以造就一個真正的人。我辭了工作後,專事寫作,又遇到了新問題。一個問題是,以前我一邊做公務員,一邊寫作時,還在嘲笑自己做公務員,僅僅就是為了混一口飯。覺得可悲至極。可是後來待辭了公務員的工作後,才發現之前的想法又有偏差。因為另一個更要命的問題是:如果你連一口飯都混不到了,人生的其他事情,又變得完全不可能了。你讀過《金剛經》嗎,第一品就提到了佛祖出去化緣,化到緣後回來吃飯,之後才是講經說法,回答須菩提的問題。所以這才想到自己做公務員的時候,老想著不能僅僅為了形而下活著,於是想要寫小說去追求形而上,可是一旦辭職專門寫起小說來,卻發覺離開了形而下的人,形而上的人也做不成了。
我說:難道你寫小說,還養活不了你自己?
他歎了一聲道:嗨,也就是勉強糊口吧。但終究艱辛的很。艱辛的很。
我沒說話,他又說道:其實暫且不說寫小說能不能養活我自己的事,就單說寫小說本身這件事吧。人也很難脫了虛榮心和利益的念頭。比如說先前,我覺得寫小說,既是遊戲,又有些像能夠奢望通神的巫術,或者堅持寫,堅持寫,終究有一日,能在這寫作的過程中,發現照亮自己內心,或者說讓自己得以覺悟的亮光。可是當你完全把寫小說,當作你謀生的行當之時,新的問題又來了。因為時不時的,你就會奢望自己會寫出驚人之作,一舉成名。之後呢,完全超脫了一切的寫。嗬嗬。而這時候,你才覺得這種心思,又回歸到你做公務員時,會時不時的想往領導的位置上爬的那種情形了。
我說:可是這也不是很正常嗎?大多數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不就是無時不刻的與自己的欲望糾纏嗎?或者是你奢望的境界太高了。你所奢望的那種境界,其實已經和寫小說沒關係了,或者和做任何一件事都沒關係了。你所說的那種境界,可能就是佛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