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津1號公墓(2 / 3)

我們這個大雜院兒,俗稱“灶頭大院兒”,前邊直到七十年代還是燒老虎灶的水鋪,隻不過不是個人的買賣,算是公家開的,等到1978年接通了自來水,打那時候開始,挑水胡同才不再吃挑水,卻保留下個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的地名。據傳挑水胡同在五行裏占個“水”字,灶頭大院兒在五行裏占個“火”字,水火不能相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迷信的說法,反正有老虎灶的前院兒經常打架,鄰裏之間相處總不和睦。

簡短節說,開出租車的二哥家在門口掛上桃木劍,原以為占了上風,沒想到對門釘了八卦鏡,老時年間那叫“照妖鏡”,二嫂子讓照妖鏡照得“吃嘛嘛不香,幹嘛嘛沒勁”。這娘們兒放起刁來,站在大雜院兒裏甩閑話,借著數落孩子指桑罵槐,鬧了半天沒人搭理她,一生氣堵住三哥家門口,跳起腳破口大罵,她是撕破了臉,什麼難聽罵什麼。

三哥兩口子是做小買賣的老實人,又是外鄉來的,窩窩囊囊不敢惹事兒,這家的姥姥卻不是省油的燈,別看小老太太幹瘦,想當年那是“紅槍會”的大師姐,戰過官軍打過東洋,不是吃素的主兒,眼裏不揉沙子,八十多了腰板兒筆直。三姥姥坐在屋裏聽見二嫂子罵到了門前,手裏做針線活兒的大剪刀可就抄起來了,布滿皺紋的瘦臉一沉:“好個潑婦,欺人太甚,老身八十多歲早活膩了,今兒個豁出這條老命去結識她!”

左鄰右舍不能眼看這兩家動手,楊奶奶帶著鄰居們死說活勸,連拉帶拽,又搬出住在裏院兒當公安的堂叔,好不容易勸住了二嫂子和三姥姥,兩家方才罷手,門上的木劍和八卦鏡可沒摘,一連二十幾天,還在較勁。

兩家鬥得如此厲害,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同在一個大雜院兒住,低頭不見抬頭見,至於嗎?

我對楊四把兒說:“你在挑水胡同那麼大麵子,沒過去勸兩句?”

楊四把兒說:“管他們那個閑事兒幹嗎,哥哥我還等著看熱鬧呢。”

老天津衛閑人多,閑人沒有不愛看熱鬧的,就這個看熱鬧的習慣,我的親娘七舅姥爺,那可是要了人命了。

5

兩家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打架,實屬平常,我當時聽楊四把兒說完也就完了,壓根兒沒往心裏去,接著收拾屋子。後院兒有葡萄架子,我順架子爬上屋頂,拿磚頭壓好雨苫,站在高處往周圍看了看,一轉眼離開好幾年,後院兒倒沒什麼變化,比狹窄的前院兒寬敞多了,灶頭大院兒後邊的四合院兒,年頭可是不少,不下一百年了,咱前邊說小蘑菇墳,在解放前一直是墳地,墳地哪來的屋子?我聽說這老四合院曾是墳前的寺廟,平墳之後改成了民宅,五十年代末才擴出前院兒,後邊大致保留下老四合院兒的格局,舊四合院兒的房屋皆為一丈見方,大約有十平方米一間屋,角落裏有養金魚的大瓦缸,葡萄架子上藤蔓茂密,不管夏天的日頭多毒,院兒裏也有涼爽的濃蔭,以前我經常搬著躺椅到屋頂上看星星。

我正想得出神,我堂姐白玉打外邊回來,幾年不見,出落得愈發標致,劉海兒仍是刀切得那麼齊,她說:“你怎麼還那麼沒正形?扳不倒騎兔子——沒個穩當勁兒,剛到家就上房。”

我和楊四把兒打屋頂上下來,天太熱,渾身是汗,加上掃房落的灰土,臉上都和了泥兒。

白玉接過水管子讓我們洗臉,她問我現在做什麼。我說我當了“倒爺”,在北京跟兩個哥們兒往俄羅斯倒服裝,如今帶上一車皮的服裝,坐火車過去,列車進到俄國境內,別管大站小站,它是有站必停,全程七天七夜,一路上把衣服吆喝出去,不等到莫斯科就賣光了,坐上“電甩”直接咣當回來,再裝一車皮衣服繼續去俄國,你聽沒聽過嗎,北京的倒爺震東歐?

要說什麼是“電甩”?早年間,人們將飛機稱為“電甩”,那會兒大部分人沒坐過飛機,認為飛機是個大鐵鳥,有倆翅膀,把人塞到鐵鳥肚子中,千百裏地,通上電一甩就到。

我說順了口,接著對白玉說:“我這趟回來,一是把房子收拾出來屯貨,二是找關係要車皮,然後就到中俄列車上當倒爺。”

楊四把兒在旁邊聽得兩眼放光:“哎喲,兄弟,有這麼好的買賣算我一個,你吃肉我喝湯都行。”

我說:“咱倆誰跟誰啊,我吃肉怎麼也得讓你啃兩塊骨頭,哪能讓哥哥你喝湯。”

白玉說:“我聽說那邊亂,你素常冒冒失失的,過去可得留神。”

楊四把兒說:“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下回我跟去,看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我兄弟,不是你哥哥我在挑水胡同裏說大話,不信你出去打聽打聽,咱這兩下子,對付幾個老毛子還不綽綽有餘?那是老太太攤雞蛋,一勺一個!”

我站在白玉麵前,耳朵裏聽著楊四把兒自吹自擂,聞到楊奶奶家炸醬的肉香,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心想還是挑水胡同四合院兒舒服自在,卻不知“險道神”快要找上門了。

6

如今說“險道神”,隻怕大部分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裏有位好漢名叫鬱保四,征方臘時他挨了一飛刀,殞命陣前。鬱保四的綽號叫“險道神”,那是形容他身材高大,當道一站,萬夫莫開。老時年間,抬棺送葬去墳地,出殯隊伍中往往有一個紙糊的惡神開道,高有一丈開外,下邊至少要兩三個人才抬得起來,這個開道的凶神就被稱為“險道神”。路上撞見“險道神”,等於看到了死人。過去說“險道神找上門”,或說“走路遇上險道神”,往往是指凶多吉少。

怎麼個凶多吉少是後話,咱們不提後話,先說白玉幫我收拾了屋子,掃完房過遍水,又從楊四把兒家裏搬來鋪蓋,這會兒楊奶奶的炸醬麵也做得了,夏更天黑得晚,大夥搬了馬紮和板凳,坐到院子裏一邊說話一邊吃飯。

我們北方人以麵食為主,“包子、餃子、饅頭、花卷、餛飩、烙餅”一概屬於麵食,但是說到吃麵,必定是指麵條,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過去老天津衛有事兒沒事兒吃麵條,做壽吃壽麵,生孩子吃洗三麵,死人吃接三麵。逢年過節吃好的,主食除了餃子也是撈麵。不過遇上事兒吃的是打鹵麵,平常以炸醬麵為主。炸醬麵好不好,全在炸醬上,上好的炸醬,必是“肉丁紅亮,香氣四溢”。冬天吃麵條要吃熱的,完全不過水,內行話叫“鍋兒挑”。夏天則吃過水麵,勁道爽口,並且要配上“麵碼兒”,比如掐頭去尾的豆芽菜、青豆嘴、鮮豌豆、黃瓜絲兒、小水蘿卜纓,外帶兩瓣青蒜,再澆上過年吃剩下的臘八醋。麵條、炸醬、菜碼兒,缺了哪一樣兒,也不算是正宗炸醬麵。楊奶奶做的炸醬麵,在我們挑水胡同堪稱一絕,聞到這炸醬麵的香味兒,簡直能把人的魂兒勾走。

那天我是餓狠了,炸醬麵吃了一碗又一碗,噎得我直翻白眼。楊奶奶讓我這吃相嚇到了,幾年沒見,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楊四把兒急忙端來一碗麵湯,讓我來個“原湯化原食”。

我這炸醬麵還沒吃完,楊四把兒又說起到了吃黃花魚的時候,楊奶奶該熬黃魚了。老天津衛的人口兒高、嘴刁,專愛吃海魚,沒人願意吃河魚。河魚有股子土腥味,你放佐料壓住這個土腥味,就會同時遮住魚的鮮味。如今大多飯館烹魚河海不分,全是一個味道,吃不出分別了。過去的魚也真是不一樣,一平二淨三蹋目,其中的淨是指黃花魚,拿倆字形容“鮮亮”。

我忍不住口水往下流,以為明天能吃上黃花魚了。沒想到楊奶奶轉天要去山東,楊四把兒行四,二哥三哥早夭,他還有位大哥在山東娶妻生子,老太太想孫子了,要去看孫子,這一去,少說要住上三四十天。楊奶奶在小蘑菇墳挑水胡同住得最久,她不走還好,她這一走,可沒人勸得住前邊門口掛桃木劍和八卦鏡的兩家了。

7

轉天一早,我和楊四把兒送楊奶奶上火車去山東,回來下了過水切麵,放上頭天晚上吃剩的炸醬,端起碗剛吃了沒兩口,耳聽前邊又亂成了一團。

大雜院兒前邊住戶多,後院兒是三家,前院兒有六家,晌午天熱,屋裏待不住人,二嫂子和三姥姥分別坐在自家門口。二嫂子捅爐子做飯,一抬頭正好看見對門八卦鏡,心裏這股無名邪火再也按捺不住,過去說門上的銅鏡是“照妖鏡”,她住在對門,出來進去躲不開那麵銅鏡,豈不擺明了拿她當妖怪?她家門口掛的桃木劍,也讓照妖鏡擋了回來,再想不出別的招兒了,前幾天打算撕破臉鬧一場,結果讓鄰居們勸住了,兩家沒動上手,但是積怨已深,此刻她火往上撞,拎起通爐膛使的火筷子快步上前,要將對門的“照妖鏡”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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