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3 / 3)

“你怎麼還沒走?”戴繼宏問她道。

“怎麼,怪我沒聽命令了?”看著工段長嚴肅的麵孔,姑娘笑著問,“車上的抱閘有點不順當,我擦了擦,找找毛病,誰知沒搞完就下班了,我能半道就扔下了?”她也故意嚴肅起來,“要是你,你會這樣?”

有什麼辦法呢!她的理由很充足,不容反駁,不過,工段長還是說了句:“大家要都跟著你學,我就不好辦了!”

“不要緊,我在上邊,大夥兒看不見。”

“想得還蠻周到哩!”張自力望著女兒說,“不過,以後還得多聽宏哥的話,他的工作才好做。”

“得,得!別嘮叨了!我以後不這樣就是了!看你們爺兒倆,都上來了。”在這爺兒倆麵前,她常常也是以孩子口吻來說話的。“快走吧!”她催促戴繼宏道,“太晚了,醫院就過了看病人時間了。”

“秀岩,你今兒別去了。”張自力沉思一下說。

“為什麼?”

“你明兒跟我一塊去好了。繼宏一個人去,他們兩人說什麼話也方便些。”

秀岩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也就沒堅持。不過,她還是跟戴繼宏一塊兒走出去。

走在路上,戴繼宏又想起一件事,就向姑娘說:

“秀岩,有件任務要交給你去完成。”

“什麼任務?”

“王永剛同誌說,李菲菲既然到咱們這兒來了,咱們就不能不管她,老叫梁君去陪她玩,沒啥好影響,想讓你去做做她的工作,幫助幫助她。”

“她像個大小姐似的,我怎麼幫助她?”秀岩有點為難地說。

“咱們不幫助她,誰幫助她?”戴繼宏說,“你是個團員,有這個責任哪!”

“這號人,滿腦子資產階級的貨色,能幫助好?”

“她要是滿腦子無產階級思想,還要你去幫助幹啥?”戴繼宏說。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去職工食堂的路口了,便自動停下來。戴繼宏繼續說道:“王永剛同誌說,她年紀還不大,剛走出學校門不久,資產階級思想影響不會太深,咱們下把力就可以爭取過來。王永剛同誌還說,咱們不去爭取,就讓人家資產階級爭取過去了,對建設社會主義不利。”

秀岩覺得戴繼宏說的道理都很對,這又是組織的委托,也是組織對自己的信任,自己沒有理由推托,也就答應說:

“那好吧,我去試試看!”

“不是試試看,一定要把工作做到家,勝利完成任務。”

秀岩沒有再說什麼,隻用那堅定、明亮的目光朝他看了看。

已經談妥了,兩人就分了手。

戴繼宏吃完飯,已經近七點鍾了。他又趕快去食品商店買了一斤山楂糕,他知道老鄭愛吃這種食品,特別是生病時更愛吃。買好後,就匆匆地趕到醫院去。

這時,鄭心懷正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想心事。生了這幾天的病,靜靜地想了好多的事,從這幾年自己的思想變化想起,一直想到最近鑄造大機架的前前後後。想到生活會上大夥對他的誠懇幫助;又想到了黨支部書記的談話和戴繼宏跟自己的交心。特別使他難忘的,是自己生病以來,工段長和其他同誌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想著想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他腦子裏印得最深的,還是戴繼宏這樣幾句話:“老鄭,咱們都是窮哥們兒,生死的階級弟兄,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

這話一直在他的思想裏縈繞著。

鄭心懷家裏原是開小店的,他生下來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商店無人經營,沒兩年就倒閉了,生活逐漸困窘起來,他很小也就進工廠做了工。但是,他卻不像一般工人那麼硬朗,愛貪點小便宜,私心比較重。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做工做不下去了,他向親戚家借點錢,做起小買賣來。沒做多久,小生意又做虧了本,沒辦法,再度進了工廠。從舊社會帶來的髒根一直沒好好挖,進廠後,又一直和梁君很靠攏,貪圖從梁君那裏得些小恩小惠:幾包香煙哪,梁君扔下的舊襯衫、舊皮鞋哪……但同時,思想上也就接受不少壞的影響,髒根越紮越深了。前兩年,大家在生產上著眼較多,對他有點遷就情緒,總覺得他工齡比較長了,幹活還有一手,碰到關鍵時,還可以解決一些問題,對他思想上的幫助就不大夠,他的錯誤有所發展。後來,戴繼宏當了工長,特別是王永剛來車間後,曾經研究了一下老鄭的情況,大家一致認為:老鄭在舊社會雖然受過些苦,但是受資產階級思想影響比較嚴重,階級覺悟不高,對地位、待遇很計較,沒讓他當工段長,就一直鬧情緒,說怪話,消極疲遝,這也是階級鬥爭在我們工人階級隊伍中的反映,不能忽視。除了王永剛找他個別談過幾次外,黨支部還要求戴繼宏和張自力多多幫助他。

上一個星期,戴繼宏又個別找他談了一次,工段長向他說:

“老鄭,咱們在舊社會都是一根藤結下的苦瓜;新社會咱們變成一棵樹上的甜果,咱們應該像魚幫水、水幫魚那樣才對。我年紀輕,底子薄,什麼地方做得不對,該指點的指點,該批評的批評,我都會感謝你。咱們都是為了幹革命,要擰成一股繩才行哪。”

話說得多麼熱誠、懇切,鄭心懷當時隻能說:

“沒啥,老戴,我對你沒啥!”

不久,張自力在談話中還警告他一次,老鑄工說:

“老鄭,大夥兒都覺得你和咱工人弟兄拉得遠了,你得從自己思想的根上去挖一挖,看看有哪些東西不是咱工人階級的,挖出來,下狠心扔掉它,不然,你會跌跤的。”

張自力的話雖然不多,但聽了卻像一根根釘子釘在自己心上。他一連思索了幾天,心海裏掀起難以平靜的波瀾,他開始在恨自己了。

他正在沉思時,戴繼宏輕輕地走進來了。

“老鄭,今兒怎麼樣?”

“好多了!”他急忙坐了起來。

“發燒,嘴沒有味兒吧?來,吃點這個。”工段長把通紅透明的山楂糕送在他麵前。

鄭心懷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老戴,你看你,又買東西,這……這……”

“別這、那的了,一個車間的同誌嘛,客氣什麼!”工段長連忙打斷他的話,之後,又從身邊拿出一封信來:“喏,嫂子又來信了。”

接信在手,鄭心懷的臉色有點灰暗了,喃喃地說:“大概又來要錢了,上次的信我還沒回呢!”此時,他心裏非常內疚,自己掙的錢並不少,可自己光顧下館子、喝酒,很少向家裏寄錢。但是,當他拆開信後,看到信上的第一句話,他卻愣住了,因為上麵是這樣寫的:

心懷:你這月寄來的二十塊錢已經收到了。……

天哪!他這月什麼時候向家裏寄過錢啊?忍不住又向下邊看去:

……你這二十元錢,解決家裏很大困難,三丫頭生了肺炎,多虧有這二十塊錢,及時打了針,很快就好了……

西院二嬸還誇你哩!說,現在人人都在學毛主席的書,學了都長進了,你們家心懷也不亂花錢了,曉得照顧家庭的困難了。心懷,我聽了這話,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

讀到這裏,鄭心懷可感到說不出的慚愧,雖然戴繼宏常勸自己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但自己並沒有好好學習;酒也沒有戒;館子也照樣下;錢也沒省下來……

可是,這錢是誰寄的呢?想了一下,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這錢一定是戴繼宏寄的,對,除了他沒別人。他記起前一個星期天,戴繼宏從宿舍管理員那裏替他拿到一封信,到宿舍後就交給他了。他拆信一看,眉頭立即皺起來了,把信一摔,長歎一口氣,就躺到床上去了。

戴繼宏看出了他的心思,當時問他道:“是大嫂給你的信?”

“嗯!”他似理非理地嗯了一聲。

“什麼事呀?”

“她來信還能有兩條子事兒?”他陰鬱地說,“媽的,就知道向老子要錢!剛寄錢幾天,又來要!”

“你上次寄了多少?”戴繼宏問,看上去是無心的。

“寄三十塊,還少?”好像戴繼宏向他要錢似的,“媽的,破屋又遭連夜雨,那個三丫頭又病了!”

“寄三十塊錢哪行?大嫂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又在天津,至少得寄四十塊才行,何況孩子又病了,等錢用。那你快點再寄點錢去吧!”戴繼宏倒替他著急了。

“我的工段長,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一共才掙七十塊餞,寄四十回去,我自己還花不花?誰能比你,一個人吃飽了一家不餓,平均一個人六七十塊,敢情夠花的!”當時,他竟這樣沒好氣地頂了幾句。

還沒等戴繼宏回答,躺在床上看小人書、一邊聽他倆談話的劉向華氣憤了,他為老戴抱不平地說道:“老戴可不像你,成天酒壺捧著!他掙的錢,什麼時候自己一個人用過?不幫助這個,就幫助那個。你說說,咱們工段裏,哪個家裏有困難老戴沒幫助過?你自己上半年沒錢用時,從老戴那裏一把拿多少?忘沒?再說,前幾年買公債,咱們這兒誰有他買得多?人說話,也得憑良心!”

小劉有根有據、義正詞嚴的話,使他低下頭去了。

就在他們倆說話時,戴繼宏把他的那封家信拿過去,漫不經心似的朝信封上看來看去,當時,鄭心懷感到奇怪,這信封有什麼好看的?現在,他才恍然大悟了!他忍不住一把拉住工段長的手,激動得語不成聲地說:

“老戴,你,太、太好了!我,我實在對不起你。”

“老鄭,你怎麼了?”戴繼宏被鄭心懷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鬧得莫名其妙了。

“你看看這信!”老鄭把信送到戴繼宏的手裏。

戴繼宏看完後,笑著說:“老鄭,你以後就按嫂子信上寫的那樣做吧!”

“好兄弟,我要再不改,就不是吃糧食長的了。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把王書記和你講的一些話,前前後後琢磨了好幾遍,我不能再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夥兒,對不起黨!”他的嘴因激動哆嗦起來。

“是啊,老鄭,我們都應該好好聽黨的話,朝黨指給咱們的大道走!今後咱們互相拉扯著走吧。”

兩個人又談了些互相勉勵的話,最後,戴繼宏把中央首長到工段參觀的情況告訴給他,並把他們決心在國慶節前鑄好大機架的事也簡單地作了介紹。鄭心懷聽了後,心裏更為激動,他簡直有點坐不住了,他說:

“老戴,那我明天就出院吧!我要跟大夥兒一塊幹!”

“不!老鄭,你先把病養好。王永剛同誌昨天來看你時,不是說了嘛,養好病,是你頭條任務。你那攤事,有人頂著幹,你放心好了。”

鄭心懷沒再爭辯,不過,他暗暗下了決心,明天一定出院。前一階段,自己沒好好出力,下一階段非補上不行!

探視病人的規定時間已經過了,一個護士同誌走了過來,向戴繼宏笑著說:“同誌,請回去吧,該讓病人休息了!”

戴繼宏隨即站了起來,他再一次向鄭心懷說:“老鄭,千萬別心急,好好養病!”

鄭心懷感激地點點頭,也站了起來,堅持把工段長送到病房外邊。

鄭心懷回來時,同屋的一位病友問他道:“老鄭同誌,你和這位同誌相處得很好吧?他對你照顧得這麼好!”

鄭心懷回答說:“我們相處得——很好!今後,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