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 3)

黨委書記的這些話,李守才內心裏也認為是正確的,王永剛也曾不止一次地和他談過這個問題。但他總感到,這是長遠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所能達到的,特別是對於迫在眉睫的大機架鑄造,更難一下子闖出什麼新路子。因此,他經常自我安慰地想:趕超外國是下一代的事,我們這老一代,還得跟在人家後邊走。關於李守才的這種想法,劉魁在和王永剛的一次談話中,曾經精辟地分析過,劉魁說:“目前,在老一代技術人員中間,李守才的思想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迷信外國、不相信自己的自卑心理,這是曆史上遺留下來的精神枷鎖,是過去長期以來帝國主義者和反動統治階級利用各種手段,竭力散布崇拜外國技術的結果。這種精神枷鎖往往變成了一種習慣力量,束縛了這些人的聰明才智和創造精神,不打破這種枷鎖和習慣力量,他們的創造性就無從被解放出來,就很難真正地發揮作用。”

現在的李守才,對自己身上的這種枷鎖和習慣力量,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還不能完全自覺地去打破,有時甚至還當做一種護身符來保護,唯恐被別人揭去,當別人想為他們揭去時,他們就覺得有點痛,有點不舒服。但是,目前的客觀形勢又逼著他們去打破,要不就寸步難行,就無法適應不斷發展的工作需要,這就是矛盾所在。今天,黨委書記的話,又進一步觸及了他的這種矛盾,處處觸動他的心靈深處,他沒法堅持自己的那一套了,因此,在告別黨委書記時,他也有點兒激動地說:

“劉書記,您的話都是至理名言,我應當認真身體力行。”

從黨委走出來後,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搞出個新的像樣的澆注方案,要不,自己這員“老將”,豈不連毛頭小夥子都不如了?自己還有什麼值得人們尊敬的地方?還有什麼值得黨和領導上重視?……想著,想著,又走到技術資料室裏去了,重新翻閱有關資料。

但是,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一點有用的資料也沒找到,因為它們都和當前本廠的具體情況有距離。這樣文齊武不齊的條件,鑄造這樣大鑄件,哪裏能找到類似的經驗呀?

一直到下班,還是一無所獲,因此,中午往回走時,還是心慌意亂的,怎麼向領導和群眾交代呀?

腳步蹣跚地回到家裏,可是,那不懂事的女兒菲菲,一點也不體貼他的心情,竟然迎頭便批評起他來了:

“爸爸,今兒家屬委員會一位老大娘來咱們家了,她說,聽工人們說,你的思想很保守,不支持造大機器,要我幫助幫助你。爸爸,這可不好,你為什麼不支持造大機器呢?難道你還想讓外國人繼續欺負咱們國家?”

“你小孩子,懂得什麼!別跟人家一塊瞎吵吵。”他隻能向女兒這麼說,“爸爸的心情,你理解不了,誰也理解不了。”他把手下意識地擺了擺,“爸爸的事你少管,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一提起自己的事,姑娘不再像剛才批評爸爸那樣理直氣壯了,隔了半晌,不由歎了一口氣說:

“那樣吧,爸爸,我還是回天津去好了,那兒地方大,事多,總可以找比較理想的工作。”

李守才連聽都不願聽,直搖頭,直歎氣。

“要不,你再在廠裏給我另找個工作,隻要能不去開那大天車就好了,怪嚇人的!我膽兒小,爬不了那麼高。”她用乞求的目光望著爸爸。

“好吧!等我再和勞資處說說。”李守才看了女兒那愁戚的樣子含糊地答應道。

跟女兒糾纏了一個多鍾頭,他又懷著鬱悶的心情,走出了宿舍。秋陽如老虎,雖是八月底了,天氣還很熱,加上沒有風,愈更感覺窒悶。他走在一條剛剛動工修築的馬路上,這條路與工廠前的那條馬路將要銜接上。馬路上散留下不少小石塊,不時地擋住他的腳,他下意識地踢開一塊,又踢開一塊。由於他心不在焉,在一個十字路口,想躲避迎麵而來的載重汽車,被一塊大石塊絆了個趔趄。汽車司機在急轉彎時來個急刹車,才算沒撞著他。司機從車門口探出頭來,想狠狠嗬斥一下這個險些使他發生大事故的行人。但他還沒張開口,一眼認出,這個人原是鑄造大型軋鋼機機架的工程師,小夥子所有的氣兒全消了。他想,人家很可能正在為造好大機器動腦筋哩,自己急刹車又算得了什麼!因此,反倒笑嗬嗬地說了聲:“哦,對不起!”為什麼對不起,司機自己也不知道,李守才更不知道。他幾乎沒有注意汽車的急刹車,也似乎沒聽見司機的話,仍滯呆呆地向前走去,心裏直想著怎麼弄出澆注機架的萬全之法。

不知不覺已走進車間,一股涼風迎麵吹來,他的腦子似乎清醒了點。他向地坑中的砂型看了看,又向那在他眼裏已變得很小的天車看了看,然後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這歎息中含有深沉的自怨自艾、陷於困境中的無能為力和滿腹鬱悶無人理解的情緒。恰在這時,車間休息室傳來一陣喧嚷的聲音,他忍不住跨進去看看。原來工人們正在熱烈地討論國慶節前鑄好大機架的事。

他來得正好。戴繼宏急忙走到他的跟前,向他說明了他們的計劃,並說出了幾項具體措施和決心。

這些計劃和措施,進一步把原來的方案具體化了,在李守才的眼裏,卻更帶有冒險性了。可是此時此刻,他無法表達出一個明確的意見來,想了半天,他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你們把情況再跟王書記說說,看他說怎麼辦?”說罷,把手一擺,頭一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工人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那蹣跚的背影,以及那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小劉不解地望望這個,看看那個,然後問道:“李主任怎麼了?”

戴繼宏也難以理解李守才的心情,但他卻對副主任的這種消極態度更加不滿意了,不過,他沒有表示出來。為了把握住大夥兒高昂的情緒,他當機立斷地說:“既然大家同意把決心和措施向黨委提出,咱們就立刻行動好不好?”

“好!”大夥齊聲應道。

戴繼宏回頭向楊堅望了望,說:“秀才同誌,又得勞您的駕了!”

楊堅慷慨地答道:“好!”

“這回倒蠻幹脆!”小劉向楊堅讚揚了一句,過去,小夥子總認為楊堅有點兒扭捏。他想了想,又說道:“我自己先湊了幾句,向大夥兒念念怎樣?”

“你能想出什麼像樣的東西?”秀岩笑著說。

“嘿,別老是門縫裏看人——咱並不總是扁的!”小劉衝著張秀岩說。

“這回你是圓的,好不好?快念出來大家聽聽吧!”李大炮說。

“好!大家張大耳朵聽著。”小劉胸有成竹地說,隨即拖長了聲音,“全體總動員,大戰三十天,鑄好大機架,國慶把禮獻!”

“嗬,想不到小劉還有這兩下子!”老桑布忍不住稱讚道。

“還正是個勁哪,蠻對味兒!”李大炮接著說。

其他人也齊聲讚成:“就這麼個樣吧!”

一聽眾人響應他,小劉立即又說:“從今天起,我把行李卷兒扛到車間裏來,就睡在地坑邊上。”

趙虎子不甘示弱:“我讚成,我也來。”

李大炮更幹脆:“依我看,吃、喝、拉、撒、睡都在這兒幹了!老鄭的工作,我包了。”性情直爽的李大炮,搶任務,幹難活,他也是像大炮一樣,算得個“重武器”。

“也算我一個!”其他幾個人也起勁地附和道。

“老鄭的活兒,還是統統交給我吧!那攤事,我熟。”老桑布更是當仁不讓。

麵對這種情況,張秀岩有點手足無措了,她不知說什麼好,最後,隻是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們都這樣,我怎麼辦?”

小劉說:“你嗎?好辦,讓老戴給你安排好了!”

小劉本是一句無心話,張秀岩卻敏感起來,伸出拳頭,狠狠給了小家夥一拳:“你不想活了?”

無故吃了這冤枉拳頭,小劉哪能答應,就要起來報複,誰知黨支部書記卻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小張連忙躲到王永剛的身後邊。王永剛笑著問:“怎麼了,小張?”

“小劉要打我。”

“不許行凶!”王永剛向小劉說,“你怎麼敢打我們的天車工?打壞了,誰給我們開天車?”

“看在王永剛同誌麵上,饒你這一回。”小劉把拳頭收回來。

大家對著這個場麵,不住地哈哈大笑。

王永剛向他們問道:“什麼事,使你們高興得打起來了?”

“王永剛同誌,我們要在國慶節前鑄造好大機架,正想要寫決心書哩!”秀岩回答。

王永剛問道:“是嗎?”

“王永剛同誌,大夥兒都有這個決心。”戴繼宏答道。

“措施有沒有?”

“有!正準備進行試驗。”

“時間怎麼樣?”

“估計問題不大。我們合計了一下,正準備去辦公室全麵向您彙報。”

“不要去辦公室了,就在這兒吧!”王永剛回頭又望了望眾人,“大夥兒意見怎麼樣?”

大夥兒異口同聲地說:“保證完成任務!”

小劉說:“我們正準備搬到這兒住,來個連軸轉!”

王永剛詫異地問:“連軸轉?”

小劉說:“我們要發揚革命精神。”

王永剛又問:“革命精神就是連軸轉?”

“不是你告訴我們的嗎?幹革命就得能吃大苦,耐大勞。幹它幾個通宵不算啥!”小劉理直氣壯地說。

王永剛笑了:“看你把這意思理解到哪兒去了?革命精神不是連軸轉,更不是連幹幾個通宵。小家夥,還得好好學習!”他回頭向工段長說:“老戴,一定要注意勞逸結合,誰也不準連軸轉!我們講究巧幹,大家要敢於創造,敢於革新,不怕失敗,這就是革命精神。”

說到這裏,上班的鈴聲又響了,戴繼宏說:“大夥兒還按原定計劃幹,穩住點。”

“得令!”青工們率先跑開了。

但是,下午幹活兒時,大夥兒更歡了。一個個樂滋滋,喜洋洋,抿不上嘴兒,有起有落,有板有眼,那股熱騰騰的勁兒,真是平常所少見的。而在下班鈴響時,工人們好像沒聽見似的,隻顧幹自己的活兒。戴繼宏不得不一個一個地往回攆,軟硬兼施,才算使他們離開車間。

戴繼宏和張自力照例留下打掃戰場。張自力向徒弟問道:“老鄭的病怎麼樣了?”

“好多了!”戴繼宏答道,“醫生說三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待會兒我再去看看他,他家裏還有一封信來。”

“那你現在就回去吃飯吧!”聽說徒弟還要去探望病人,老鑄工就不要他留下了,“這兒我慢慢收拾好了。告訴老鄭,要他安心養病,別急著出院。我明兒找個空去看看他。”

“我也去!”爺兒倆正說著話,冷不防背後有人冒出了一句,回頭一看,原來是張秀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