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3 / 3)

“好啊!”楊堅和他想得完全一樣,不過,他對工段長說:“你快去給王永剛同誌說說。”

戴繼宏立即走到王永剛麵前說:

“王永剛同誌,趁熱打鐵吧!接著幹澆注的準備工作好嗎?”

“對,接著幹好了!”大家一齊響應工段長的號召。

王永剛逐一地看了看一張張熱情的麵孔,他看出來他們是從心裏發出來的聲音。這是一支多麼堅強的隊伍!多麼像當年那些無堅不摧的鋼鐵戰士,在攻下一個大碉堡之後,又想攻下另一個更大的碉堡,一舉殲滅敵人!他從內心裏熱愛他們,他的心和他們一樣激蕩,乘勝前進的欲望,同樣燃燒在他的心中。但是,他畢竟是個久經鍛煉的指揮員了,他不能聽任感情的支配,他需要冷靜地對待群眾的熱情,並且善於保護和更好地發揮這種熱情,因此,等了一會兒,他無限親切地向大家說:

“同誌們!剛剛打過一個硬仗,該休整一下了!勞逸結合嘛,不要太性急了。”說罷,又向大夥兒鼓勵地說道:“大家先把勁兒攢住好了,先坐下來,把氣喘勻了。另外,姑娘小夥子們,也想找點空兒說幾句知心話,也得滿足一下群眾要求呀!”

一句話把大家說樂了。不少人還把眼光對著張秀岩投射,把姑娘的臉都羞紅了。看到這裏,王永剛又詼諧地補充一句:

“連我的老伴兒都有意見了,她說:‘你們幹嗎這麼忙,不能歇歇喘喘抽袋煙再幹嗎?’你們看,問題嚴重不嚴重?”

一開始,大家還有點舍不得離開工段,最後,黨支部書記急了,隻得又用命令的口氣說:

“誰也不準留在這兒!現在一律聽我指揮,老戴和張師傅帶頭。”

左說右勸,才把工人們說服。

不過,在臨分手時,戴繼宏和楊堅互相遞了個眼色,看來,他們之間又有了某種默契。

戴繼宏吃完晚飯後,稍微休息一下,就到盥洗間,用冷水把身上這些日子鬱積的汙泥衝了衝,然後就奔向模型車間劉師傅的家中去,他想趁這休息機會,把一個芯盒問題再向劉師傅請教一下。到八點來鍾,估計劉師傅該吃完飯了他才去。

但劉師傅卻沒在家。劉大媽一個人正坐在陽台上乘涼,用一把大蒲扇,慢慢悠悠地扇著風。戴繼宏走上前去問道:

“大媽,劉師傅在家嗎?”

“啊,是宏兒呀!”劉大媽驚喜地叫道,“怎麼這些日子不到家裏來玩呀?”老太太對戴繼宏的到來很為歡迎,“老東西又找你師傅下棋去了,簡直把下棋當成吃飯了!”

“那好,我到師傅那兒去找他。”戴繼宏說著轉身就走。

但劉老太太卻顫巍巍地趕了出來,嘁嘁喳喳地向戴繼宏道:“宏兒,老張家我替你問了……來,我告訴你……”

戴繼宏哪有心思聽這些,他笑著對一片好心的老太太說:“劉大媽,下次再說吧!”

來到師傅家一看,一點兒也不假,兩個老頭兒正聚精會神地在那兒下象棋,都隻穿一件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膀子。但是,汗水還是把他們的背心浸濕了。戴繼宏心想,原來下象棋也要花力氣的,不然,怎麼會累得出汗呢?

戴繼宏悄悄地站到他們的身邊。大概注意力太集中了,兩個老頭竟沒發覺他的到來,還在那裏“將”、“將”的。

不一會兒,張秀岩從外邊進來了,她的眼睛一亮:“你怎麼來了?”

戴繼宏隻朝劉師傅看了看,張秀岩自然明白了。

“你幹什麼去了?”戴繼宏低聲問她。

“到文化宮去了。‘七一’表演的節目,今天還叫人唱。”張秀岩說。

戴繼宏知道是怎麼回事。“七一”那天,為紀念黨的生日,在文化宮舉行一個文娛晚會,各單位都有節目,“鑄鋼”就派張秀岩做了代表,在會上獨唱了那支她所喜愛的歌曲《 毛主席是咱社裏人 》,很受觀眾讚賞,那天還有其他一些節目,都很受歡迎,應職工們的要求,廠文化宮又把那天的優秀節目,重新再表演一次。當然,小張今天也在被邀請之列。戴繼宏對這些節目也很感興趣,因為今天賽球,沒能抽得開身。

“你怎不休息一下?”秀岩知道他一來就有事情。

“休息什麼,我又不累!”

“你呀,身子骨就是鐵打的!”嗔怪中充滿著熱情的關切。

那邊,兩個老頭還在猛“將”哩!當然,他們在這兩個年輕人談話時,已經知道戴繼宏來了,不過,正殺得難解難分,實在舍不得收場。

“收了吧,爹!宏哥還有正經事哩。”隻有在家裏,她還保持對戴繼宏的兒時稱呼。

“好,好!”兩個老頭答道,但就是不動。

猛不防,張秀岩走過去,一把把棋盤翻了個個兒,棋子嘩嘩嘩地掉落在地。

“看你這孩子!”張自力嗔怪地說。

“看你爹快輸了,你來救駕是不是?”劉師傅也笑嗬嗬地說。

“一下起棋來就沒個完,不怕浪費時間?”在此時此地,小張可以肆無忌憚,“人家等多長時間了!”

“繼宏找我?”劉師傅問戴繼宏。

“還有一個新問題再跟您說一下,”他從身上把圖紙取出來,“砂型我們做好了,芯子還沒下,因為芯盒還有點問題,還得請您幫助解決一下。”他指了指圖上一個地方。

張自力也幫助解釋一番。

老木型工戴起老花鏡,看了一會兒,說:“行!問題不大。最近兩天,我們又討論了和你們的協作問題,大夥兒說,你們那麼大的困難都敢克服,有關木模芯盒的一切問題,都交給我們好了!我們包下來了,要做什麼樣,就做什麼樣。”

聽了這話,戴繼宏心裏一陣熱,感動地想:兄弟單位協作精神多好啊!隔了一會兒,他又說:“劉師傅,那就一言為定了!”

劉師傅哈哈大笑起來,轉臉向張自力說:“這小子還有點不相信我,還要我立軍令狀怎麼的?告訴你,你爹在時,也完全信得過我。”轉臉又向張自力說:“不假吧?老張?”

“話是沒有錯,”張自力笑著說,“不過,可不能讓我們全搞成實心鑄件。”

“哈哈哈哈!”老工人爽朗地大笑起來,“看你把話說哪兒去了!”

兩個青年人被笑得莫名其妙了。小張不解地問:“怎麼回事,爹?”

“說起來話又長了!”張自力說。於是,他又向他們倆講述一段驚心動魄的工人鬥爭史。

還是在二十年前,日本鬼子把上海占了,工廠也被他們給霸占做臨時兵工廠了。有一次,鬼子要求他們鑄造車間鑄造一種裝甲車上用的筒形複雜薄壁部件,並且要得很緊。戴繼宏的父親戴宏,和張自力等人一合計,覺得這些東西準是用來“掃蕩”敵後根據地、屠殺中國人民用的,作為中國工人階級,哪能甘心替他們製造殺害自己同胞的武器!於是,戴宏、張自力和劉師傅,就動起心思來了。由劉師傅在模型上打主意,戴宏、張自力在砂子上打主意,最後,經澆鑄後,鑄件出來了,哪裏是什麼筒形,都是實心的鋼棒棒。日本鬼子哪裏肯答應,就要他們重做,但做來做去還是那一個樣兒;沒有法了,日本鬼子親自看著他們做,那也沒什麼兩樣。氣得日本人怪聲大叫:“你們的心,大大地壞,壞了的!”

戴宏卻笑著說:“我們的心,是大大地好好的,我們的技術小小的。”

有什麼辦法呢!鬼子又看不出破綻來,最後隻好把這一大批活打成廢品,不用說,那批裝甲車也就隻好停在那兒不動。

“從那時,我就知道你有兩下子。”張自力講完故事向劉師傅說。

“嗨,你們還不是一樣!不過,那也是拎著腦袋當皮球玩。”劉師傅說。

兩個年輕人聽了,又佩服又感動。佩服的是,他們的父輩對敵人鬥爭那樣勇敢機智;感動的是,他們那種不怕犧牲、處處為革命利益著想的高貴品質。他們這一代年輕人,應該怎樣把這些寶貴的財富繼承下來啊!

說說笑笑,已經到了九點多了。劉師傅首先告辭,他站起來說:“自從那個小崽子參軍以後,這老太婆就不給我自由權利了,回家晚一會兒,就沒完沒了的。”

“那是大媽舍不得離開您。”張秀岩說。

“就算是這樣吧!”老頭兒倒勇於承認。

送走了劉師傅,戴繼宏又跟張自力父女閑聊一會兒。不久,張大媽也回來了,秀岩問:“媽!你到哪兒去了?”

“和她們一塊兒討論去了。”張大媽笑嗬嗬地說,“家屬委員會,把我們這些老太婆也拉一塊兒去了,要學毛主席說的話。”

“學毛主席什麼話?”張秀岩詫異地問。

“他老人家跟一個外國姓白的大夫說的話。可中聽了!”

“《 紀念白求恩 》!”秀岩知道媽媽的意思了,“連這也說不上來,咋學好?”

“嗨,我哪能跟你比?念了八九年書的人!”老太太頂了女兒一句,“不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也好懂,我都明白了!那個白大夫真是個好人哪!從那麼老遠地方,到咱這兒來給咱中國人治病,多好的心眼哪!所以,我們這些老太婆們,也一個勁兒地要向白大夫學哩!”

“哈哈哈,看媽說得多有意思!”秀岩笑著說。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宏兒?”

“對,大媽!”戴繼宏忙答道,“一點兒也不假。”

老少四個人,親親熱熱地又談了一陣兒。最後,戴繼宏又想起一件事,他認真地向張秀岩說:“秀岩,拔模算是闖過來了,澆注的活兒,你們心裏有底兒沒有?”

秀岩也認真答複了:“你放心吧!我們知道這活兒重要,不好幹。最近,我們一直沒敢閑著,有點空,我們就在練。放心好了,工段長!我們不會拖你們的後腿。”

“那就好。”戴繼宏滿意地說。看了看表,已經快到十點了,他說:“我該走了。”

“嗯,該回去睡了。”張自力說。

一家三口把戴繼宏送出門外。到門口,老兩口抽身回去了,女兒卻仍隨在戴繼宏後邊。

“你怎麼還不回去?”戴繼宏奇怪地問道。

“有點兒悶熱,想出來走走,涼快涼快。”姑娘的聲音很低,把頭低下了。戴繼宏卻沒注意,他說:

“熱啥?涼颼颼的!這不比在上海,一到這會兒熱得睡不著覺。現在,我一點也不熱。”

“那怪你感覺遲鈍,連冷熱都不知道。”小張含蓄地說,“這外邊多涼快,誰不想多走走!”

“算了,快回去睡覺吧!一個人在外邊走不害怕?”戴繼宏看來很關心她哩。

“快走你的吧!”小張有點生氣了,“外邊怕什麼,又沒有鬼,有鬼也吃不了我。”姑娘的話怎麼這樣不中聽?

戴繼宏憨厚地笑了笑,說:“好,我走了!”說完,就大步流星走了。不過,他並沒有回去睡覺,而是到車間技術組去了,那裏還有人等著他哩。

原來楊堅根據戴繼宏給他遞的眼色,也來這兒琢磨芯盒的問題,他正在畫正式工作草圖,有個問題隻等戴繼宏請教劉師傅之後來決定。戴繼宏來到時,他正伏在圖板上苦思哩。

“害你久等了!”戴繼宏見楊堅還留在辦公室沒走,有點喜出望外,但又有點抱歉地說。

“找到劉師傅了?”

“找到了!”

兩個人重新開動思想機器,兩下夾攻,問題得到了解決。然後,兩人高興地走出辦公室。

工廠是沒有夜晚的。鋼水照樣在奔流,馬達照樣在歌唱,汽錘照樣在喘息,焊機照樣在發光,機床照樣在旋轉,煙囪照樣在噴雲吐霧……就連食堂裏的炊事員,也照樣忙著做著熱飯香菜。隻有,廣袤的原野在酣睡,那刷刷刷禾苗的生長,也表明它正在大口地呼吸。遠處,轟響的列車,正在軌道上隆隆滾過,車窗的燈火在閃閃發光。那些幸福的旅客,正向北京駛去吧?多麼想拜托他們,帶一封信給敬愛的毛主席,就說是:我們北方機器廠的職工,正在遵照您的指示,自力更生、奮發圖強地鑄造一個鋼鐵巨人,我們一定讓它盡快地站起來。

“今天,有多好!”楊堅情不自禁地從內心發出感歎來。

“是好!”戴繼宏也莫名其妙地接過來說一句。

走到他們的宿舍了。戴繼宏突然沒頭沒腦地向楊堅問一句:“老楊,你覺得熱嗎?”

“不,很涼快!”楊堅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熱。”

“我也這樣。”戴繼宏說,不過此時兩人已經分手了,可楊堅還聽到戴繼宏自言自語地說:“我的感覺並不遲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