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縱聲大笑了,這笑聲和雪茄冒出來的煙混在一塊兒去了,嗆得他喉管兒發癢,不由得連聲咳嗽,眼淚也快流出來了。他笑這個年輕人今兒怎麼忽然變得遲鈍了。到底是年紀輕,閱曆少。於是,他進一步說:“代表黨支部說話,可就更得負責嘍!他們共產黨員講究實事求是,麵對著這‘三無一缺’,他們能不考慮?他王永剛難道不為自己留個後路?”李守才加重語氣了,“這麼大的家夥,搞不好,一下子就是損失幾百噸鋼水、幾十萬元,這且不去說它,耽誤了‘新鋼’的建設,他擔得起?不要說他,就是廠長也擔不起。製造大機架是科學,老弟,不是政治!誰都得相信科學。”李守才說到興奮之處,聲色俱厲,聲音越來越高,似要把屋頂衝走。
對這些話,梁君卻不以為然,他覺得這是迂腐之談,什麼科學不科學,隻有你們這些滿腦子技術的人才死抱住不放,稍微有點清醒腦袋的人,都不相信這一套。父親就曾一再向自己說過:“科學在一些人的口裏,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實際上誰也不相信它,就像西方有些人信奉上帝,但心裏認為上帝並不存在一樣。”梁君向來對父親的話是虔誠地相信的。父親是個懷才不遇的人,他生不逢時,要是在資本主義國家,憑他的才幹和手腕,即使爬不上總統的寶座,當個議員什麼的還是有希望的,可是現在隻能在家裏坐在一架四輪小車上被人推著。老頭算“報廢”了,“五反”運動中,說他“五毒”俱全,工人開會鬥爭,以後,老頭就一蹶不振了。接著,他又患了風濕癱瘓,成了個毫無用處的“活死人”。可是,他的一些見解,卻在自己兒子的頭腦中繼續發揮作用。
不過,梁君今天並不想反駁李守才的話,他這種人,不會做那種不討人喜歡的傻事。因此,他急忙附和說:“科學就是科學,誰也得相信它。”
“對!科學是任何人也反對不了的。比如哥白尼發現地球是圓的,誰都不能說是方的。我這人是永遠相信科學的。現在提倡自力更生,那還得以科學為基礎……”李守才的話還沒有說完,門被推開了,王永剛走了進來。他左胳膊搭了件上衣,右手裏拿一卷紙張。還是原來那個裝束,但襯衣上卻沾滿了細細的砂粒,屁股下邊是灰色的塵砂,臉上有幾處也抹上了塗砂型的塗料。但他卻顯得很高興,眼睛更加炯炯有光,額上幾顆晶瑩的汗珠直往下滾,一看就知道是在工段裏勞動過的。這個新的主任就有這個特點,不愛坐辦公室,有點空就下到工段去,跟工人一塊幹活兒。梁君認為這種幹部多半是水平不高,不善於發號施令,隻好跟工人泡在一塊兒,不會幹出什麼大事業來的。不過,他卻不敢不把王永剛看在眼裏,見了主任他總是畢恭畢敬,謹言慎行。主任剛到,必須留個好印象,以後工作好方便,因此,見王永剛進來,他馬上站起來,尊敬地打了個招呼:“王主任!”
李守才卻有些隨便,他隻抬了抬身子,招呼道:“王書記到哪兒去了?”
梁君卻討好地先答複了:“王主任又和工人同勞動去了!”
王永剛把上衣搭在椅背上,從身上掏出手絹擦擦脖頸上的汗水,並隨口答道:“工段上轉了一轉,和他們閑扯幾句,算什麼勞動喲!”脖子擦得通紅,手絹卻擦得黑糊糊的了。說著,朝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然後又接著說:“不過,我可給你們帶來一個難題。”
梁君一聽便猜出:新鮮事要來了,我看你李守才怎麼對待這個難題。於是,他索性把椅子挪挪,坐在那兒想瞧個熱鬧,但又一想:這樣做未免太露了點,便裝出很自然地從李守才的桌子上拿過一本外文雜誌,隨手翻了起來,不過,眼睛在雜誌上,耳朵卻對準兩位車間領導人。
果然,李守才發問了:“什麼難題?”
王永剛說:“工人們要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
梁君的消息證實了。王永剛把工人的“底兒”帶上來了。無疑的,工人們那股子不要命的衝勁,把這位轉業軍人的頭腦衝熱了。現在,必須認真對待這事,把主動權操在自己手裏。於是,李守才直起身子正襟危坐起來,養精蓄銳般地大口吸了一下雪茄,把眼鏡整一整,然後鄭重其事地問:
“王書記的意見呢?”
王永剛輕鬆地笑了笑,說:“你是技術主任,現在還是先聽聽你的。”
很好,王永剛的態度沒有變,還是聽自己的。李守才的情緒放鬆了。他說:
“情況在你前天一來時就說了,現在,‘三無一缺’情況沒變,我的意見還沒變。”
王永剛從身上掏出一支煙來,劃了根火柴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半天沒說話,稍停,轉臉問梁君:
“老梁同誌怎麼看?”
梁君吃了一驚,想不到主任會直接問到他的頭上,他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怎麼回答?而且,現在還很難摸清這位主任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說錯了,可不好辦!父親常常告誡自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古往今來,多少人就吃虧在自己的嘴巴亂說,一定要“三思而後言”。可是,王主任這是個“突然襲擊”,不容許自己三思而馬上就得張口。怎麼辦?……梁君畢竟是梁君,略加思索,終於想出一句絕妙的話來:
“我跟領導上的意見是一致的。”
王永剛心想:回答得是好。關於這個技術員,王永剛聽到不少反映,說他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沒有改造好,資產階級的思想作風、生活作風都很濃厚。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時候,群眾對他進行過嚴格批判,他也曾痛哭流涕地進行了檢查,表示一定改正錯誤,跟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但是,最近一兩年來,由於國內外階級鬥爭形勢有了新的變化,梁君的資產階級思想也有了新的發展,但表現得很隱蔽,黨支部組織委員張自力曾說:“他就像一條泥鰍,你抓住這頭,他從那頭滑脫了;你抓住那頭,他又從這頭跑了。”因此,幫助起來也很困難。經過了短時間的接觸,王永剛大體上也了解了這個技術員的思想狀況,他剛才的提問,不是沒有目的的。想不到,他卻作了這樣的回答。於是,他又接著說:
“和領導上意見一致那好啊!跟工人意見呢?”
梁君想:好厲害啊!真會考人。這下真不知怎麼回答了。幸好,李守才及時開口了。李守才現在急於掏王永剛的底兒,根本沒考慮王永剛對梁君的用意,就忙問道:
“工人什麼意見?”
梁君輕鬆地噓一口氣,李守才把他從困境中解脫了出來。不過,他現在又該看王永剛的了。他心想:你認為工人意見如何?
王永剛還是那種輕閑的口氣:“工人們的意見好像和領導上意見不一致。戴繼宏他們說,能夠克服你的‘三無一缺’。”最後一句話,王永剛卻說得很有力,他的煙已經不抽了。
一聽王永剛提到戴繼宏,李守才覺得問題不是太簡單的了。戴繼宏已經和他打過好幾年的交道了,這是個很能幹的年輕工人,性格倔強,思想活潑,愛標新立異,在過去的工作過程中,他們發生過不少衝突。因為在李守才看來,戴繼宏隻是個工人,工人的工作就是幹活,依照技術人員製定的技術文件去做好了;但戴繼宏卻不然,幹什麼總愛自己出一點主意,比如修改修改工藝啦,革新革新型砂啦,或者是在木模上添點什麼,去點什麼。由於戴繼宏的新花樣,工藝文件總得經常修改,雖然這些修改常常是正確的,但卻給李守才的工作帶來很多麻煩。上次提拔他當工段長時,李守才本來是不大讚成的,怕的也就是他職位越高,出的新花樣會越多,也會越不好領導。這兩天,戴繼宏為大機架的事,來找他好幾次了,都被他擋了回去,現在,王永剛又搬出戴繼宏來,說明這個新工段長的表現,又深深印到黨支部書記的心中了。這樣可不大好,他必須趁早扭轉這種局麵,使今後的工作能在他安排的正常的軌道上進行。……想到這裏,他鄭重而嚴肅地說:
“王書記,戴繼宏這個人的想法有些靠不住,年輕人愛冒險哪!”
這次,梁君卻不願失掉發言的機會了,權衡一下輕重,附和一下李守才有好處,於是說道:“大家好像都有這個看法。”似是無意中說的,說時,並未抬頭,眼睛仍盯在雜誌上。
王永剛偏偏有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又追問了一句:“這個大家指哪些人呢?老梁說說看。”
一下子又“將”住“軍”了,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他求援似的望了李守才一眼,但李守才似乎並未體察出來。他憋了半天隻好說:“這、這很難具體地說。”說時,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似是而非的看法先別肯定下來。”王永剛語氣並不十分嚴厲,“據我了解,戴繼宏是個很好的同誌,李主任不也告訴過我,在製造中型機架時,他有不少創造,並給你很大的幫助嗎?”
專門會看風使舵的梁君,趕快來個急轉彎:“工作方法確實有一套!”
李守才有點厭惡地看了梁君一眼。他不喜歡在他和王永剛談話的時候,有別人隨便插嘴,特別是在這關鍵的時刻,模棱兩可的話,對他沒有什麼幫助。因此,他不能再讓梁君多講,自己就多少有點急促地說:
“王書記,您剛來不久,有些情況可能還沒摸透,對於這批人馬,一般地說,我還是了解的。戴繼宏這個同誌,幹工作潑辣、大膽,這點我不否認;但也有個致命的弱點,不踏實,說得嚴重一點,就是好高騖遠。不能單聽他們的。”
王永剛覺得沒有必要再繼續談下去了。看來這兩個技術人員,盡管所站角度不同,思想情況也有所不同,但對自己動手製造大機架,都是抱懷疑態度的。他自己呢,這兩天來比較細致地摸了一下情況,工人們中間,除了個別人外,基本上都傾向於戴繼宏的意見。黨支委會上,意見也是一致的,經過車間支部大會醞釀討論後,全體黨員已進一步行動起來,勁兒很大,剛才在下邊,他又找幾個老工人了解一下,原來戴繼宏在擬訂自己的方案時,都征求了他們的意見,他們也都獻了策,積極支持戴繼宏搞下去,對幾個關鍵問題,也有了比較一致的認識。在技術人員中,除了楊堅完全支持戴繼宏外,其餘的人都還沒有把握,不明確表示態度,當然他們不像梁君這麼曖昧,但看來還不能簡單地確定這件事該怎麼做。戴繼宏的方案變成現實,還需做許多工作,工段已經采取的生產準備工作,他是完全支持的。但整個工作的部署,還需要全麵考慮,並且服從廠的統一安排。現在,首先應該在車間裏把意見和認識統一起來。能夠集中大家的注意力的,那就是戴繼宏的方案,他想通過這方案的研究和討論,展開思想交鋒,最後求得認識上的統一。於是,他從桌上拿下那一疊紙,對李守才說:“李主任,看來我們還得走一走群眾路線,來個技術民主,把問題攤開來讓大家討論一下,明確一些問題。戴繼宏提出了一個初步方案,還有幾項措施,工人們差不多都表示了態度,但是還沒在一塊兒碰碰,有些人還不大清楚,所以,我建議開一個技術討論會,共同研究一下。您看怎樣?”
一聽說戴繼宏有了具體措施,李守才不由微微一震,不過,立即又平靜下來。他想,憑戴繼宏那點水平,也不可能提出解決這樣複雜技術問題的措施來,既然王永剛開口了,也隻好隨機應變,借這機會把“三無一缺”的嚴重性向全車間擺開,堵塞住一些人異想天開的想法,免得惹出更多的麻煩。於是,也就順水推舟地說:“我也一直考慮這樣做一下,前幾天被那個總結耽擱了。現在騰出空來了,集中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也好。老戴的方案我今晚先看看。”說罷,從王永剛手中把方案接了過去。
王永剛又說道:“老梁,老戴的方案,你也抽空看看。”
“好,好吧!”梁君勉強地說,隨後又補充一句:“我一定好好看看。”
李守才現在開始感到,王永剛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