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這種想法更加堅定了。
中午,急急忙忙給在天津的女兒菲菲寫了封信。這孩子總給自己添麻煩,高中畢業了,連個大學也考不上,工作也不大樂意幹,遊手好閑的怎麼得了?自己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還指望她給自己的晚年帶來幸福哩!不久前,黨支書王永剛得知此事,曾向他建議把女兒接出來,到工廠來找點工作做,比在家閑著強。幸好,廠裏正要招收一批徒工,他向工人科打聽一下,說菲菲這樣的青年學生,符合條件,來了就可以進廠當工人。他再三考慮後,決定寫信去叫她來,但願她這回能聽自己的話。
走到郵局,特別挑了張國慶十周年的紀念郵票,貼在信封上。
發了信,便興衝衝地往辦公室來。天氣熱極了,樹梢兒也熱得懶得動;就連煙囪裏吐出的黑煙,也凝固在那兒,隻有幾隻多嘴的麻雀,在樹枝上喳喳地叫著。他本來是討厭麻雀的,這種鳥兒長得不美,又於人無益,叫得也難聽,偏偏一天到晚喳喳的沒個完;但,今天聽起來卻好像並不難聽,樣子也不算難看,飛起來像箭似的也不大醜了。
進得工廠大門,迎麵一股熱風撲來,還夾著股濃鬱的機油味,過去,李守才對機油也很討厭,這種味兒實在難聞,一天到晚待在車間裏,能熏得人頭昏目眩,但今天卻似乎帶有點清涼的芳香味,連那風也不太熱了。
到了辦公室一看表,離上班整整還差十分。他今兒是第一個進辦公室的。遺憾!室內的牆壁尚未粉刷好,和自己那敞亮的心境完全不相適應。忽然感到,今兒辦公室顯得也很狹窄,這與他需要呼吸大量的空氣也很不適應。於是,他困難地站到椅子上,把最上層的小氣窗也打開。
洪湖水呀,浪打浪,
太陽一出閃金光……
一陣輕快的歌聲,伴著輕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這是朱秀雲的聲音。好久沒有聽這個女孩子唱歌了。過去她是愛唱歌的,自從和梁君的關係搞壞以後,就不唱了。嗨,這個梁君!對女孩子不夠……不夠那個……有點像他年輕時的爸爸,生活不大檢點……
小朱進來了,滿麵紅光。前些日子不愉快的神色沒有了。奇怪,現在的年輕人就和過去不一樣,什麼痛苦也不能把他們折磨倒。過去的年輕人可不是這樣,常常被生活的不幸絆倒後就爬不起來……
“哎呀,李主任!您今天來得好早啊!”姑娘笑著說。
“怎麼,就不許我早來一次?”李守才朗朗地笑著,那種高興的神情,使得小朱有點兒詫異。
李守才好不容易才把那扇氣窗打開,慢慢地下到地上,拍了拍手,對姑娘說:“小朱,以後有時間把窗子擦擦,好不好?”
“好!”小朱響亮地答應一聲。她更加奇怪了,李主任今天怎麼了?又提前上班,又開窗子,又關心衛生……這倒是件新鮮事!她不由得又看了看李守才,隻見工程師禿禿的前額紅得發亮,嘴裏居然沒有叼雪茄——這也是少見的現象。她,對這些都猜不透,隻好不去費那個心思,坐下來做自己的事。
李守才一時卻覺得無事可做,翻翻這,找找那,也沒發現要做的事,忽然,在抽屜裏找著一張報紙,隨即看了起來。
正看著,李守才突然驚叫起來:“哎呀!真不得了!東方鋼鐵廠安這麼大的高爐,真不簡單!”
朱秀雲被這叫聲嚇了一跳。待她聽清副主任的話後,才知道是一個消息打動了李守才。她忍不住插口說道:
“那還是前些日子的事哩!昨天報上登著,新興鋼鐵公司安裝的一台機器更不得了呢!”
“什麼機器?”
“一號平爐。”
“啊!他們安上了?”李守才不相信地問,“能這麼快嗎?”這個消息太意外了。不久前他出差北京時,看到“新鋼”的一位工程師——他大學時的同學,告訴他說,這台一號平爐的安裝還沒有門兒,因為還有好多部件沒配齊。這個平爐,是大型軋鋼機的配套設備。前幾天,他還用“新鋼”暫時安不起來一號平爐做借口,要廠裏向國家反映,同時向國外訂貨的呢。誰知時隔半年,人家就安好了,這太出人意料了!爐子安好了,軋鋼機也得跟上去,反對他的人又該有理由了。得好好看一看這個消息,了解一下到底安得怎樣,心裏好有個底兒。於是,他連忙向小朱問道:“什麼時候登的?”
“昨天的《 人民日報 》。”
“昨天?我這不是昨天的?”他連忙去查報頭,“哎呀,真是亂彈琴!怎麼搞的,這是十天前的?”他又問小朱:“昨天的報放哪兒去了?”
“昨天早晨不就給您了?”小朱抬起頭來。
“給我了,怎麼沒看見?”
李守才在抽屜裏翻了起來,從中拿出一疊舊報紙,一邊翻一邊自語:“這是前五天,這是大前天的……怎麼就沒有昨天的?”
“是不是王永剛同誌拿去了?”朱秀雲提醒一句。她想:誰叫你不關心看報紙的,報紙一給你,你就說:“放一邊兒吧!有空兒再看。”可就沒見你看過。
“對!是他拿去了。”李守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看我這個記性!”說到這裏忽又有所感:“小朱,王書記這半天又到哪兒去了?”
“多半下工段去了,今天上午下去就沒回來。”
“哎呀,這個書記,就愛在工段上泡!”他搖了搖頭,“太心急了,業務哪是下幾趟工段能學會的?”李守才認為王永剛下工段,是為了學業務,他想,這純粹是多此一舉,既然我們倆分頭把關,業務的事,你就撂開好了,何必幹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沒必要!”他說出聲來,“沒有用!”他又自語地說一句。
李守才的自語,引起朱秀雲想起一個問題:這兩天一直聽到人們在議論動手鑄造大機架的事,並說戴繼宏在下邊已開始做準備工作,楊堅也在一次談話中說什麼:決不能因為我們這一關,卡住全廠的任務。為什麼技術副主任卻隻字不提此事,嘴裏還念叨什麼“沒有用”,什麼有用?想到這裏,她也忍不住問道:“李主任,聽說工人們要求我們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要是真能這樣,那可太好了!”
“怎麼,連你也這麼想?”李守才感到奇怪,這小姑娘最近也愛想這想那的了。幹文書工作的,你隻管劃劃表格、送送文件、考考勤得了,也去想什麼鑄造大機架的事,真是!
“我怎麼不想呢!”小姑娘又說話了,她的眼睛又發亮了,前些時候蒙在上邊一層昏暗的影子消失了,頭發上又用橡皮筋紮起兩隻小“翅膀”來,一扇一扇地想飛。
“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縱聲大笑起來,那張皮椅子搖得吱吱作響,“看來,你們比我都急。不過,急有什麼用?又不能代替‘三無一缺’!”他得意地咬著這四個字。
“不是說工人們可以自力更生嗎?”小朱可不欣賞他那四個字。
“不要聽他們亂彈琴!”李守才對“自力更生”這四個字興趣也不大,他想,這是國家的一個抽象的建設方針,哪能用在具體的技術問題上?現在,大家都把它搬出來教訓自己了,真是亂彈琴!於是,他牢騷滿腹地說:“這些工人們,一聽提倡自力更生,就不知個天高地厚了,豈不知這自力更生得看具體情況,說句時興的話,要看時間、地點、條件……”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小朱想,誰這麼沒禮貌,連門也不敲一敲就進來,李主任又該不高興了!抬頭一看,原來又是梁君,怪不得不敲門,特殊人物嘛!隻見他今天又換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紡綢襯衫,咖啡色的西服料褲,最時髦的港式發型,配著一副玳瑁邊的眼鏡,自以為又是一番“風度翩翩”的樣子。
不過,小朱看到他,卻感覺非常厭惡。最近以來,她越來越討厭梁君了,他越是想打扮得漂亮,她就越覺得惡心!用張秀岩的話來說,就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小朱的厭惡情緒,梁君卻一點也沒覺察到。他看見朱秀雲時,還是表現出過分的親熱。雖然小朱總是冷若冰霜,梁君認為她不過是故意把自己裝扮成高貴的女皇以抬高身價而已。今天,一進門,照例地向小朱報以親昵的微笑,但小朱卻鄙夷地把臉向旁邊一轉,然後又站了起來,向李守才說:“李主任,我去行政大樓取文件了。”
“嗯!好,去吧!”李守才正欣賞地打量著梁君的裝束,他心想:這個年輕人,就有股特殊味兒,這一點和他爸爸也很相像。李守才越來越愛把梁君父子聯係起來了。
梁君就勢在小朱的座位上坐下來。
“李工程師在做什麼呀?”梁君問。在這個車間裏,隻有梁君稱李守才為李工程師。他說,他不習慣稱呼主任,因為主任是“官稱”,叫起來就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了,而且還有點庸俗;“工程師”卻不然,這是職稱,“職稱”是職責的表示,聽起來入耳,叫起來親切。
“看看報,”李守才隨口答道,“幾天不看報了,出了不少新鮮事。”
“現在新鮮事就是多,”梁君冷笑著說,“咱們這裏不是也出來不少新鮮事嗎?”
“咱們這有什麼新鮮事?”李守才抬起頭來,把眼鏡往鼻梁下拉拉,看了看梁君。
“您還不知道?”梁君故作驚詫的模樣,“不是要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了嗎?”
“噢!這話從何說起?”李守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了,“誰說的?”
“上午我從工段裏過,看見戴繼宏他們一齊圍著咱們的主任,嚷什麼‘希望領導上支持我們幹大機架’!”稱王永剛為主任,這也是梁君的特殊之處,他說,他不習慣稱王永剛為書記,因為“書記”是黨內職務,他又不是黨員,稱呼起來別扭、不順口,因此,隻能稱呼“官稱”。
“怎麼,又到他那兒求援去了?這個戴繼宏!”一聽這話,李守才不高興了,他想:既然我主管業務的人說不行,就是不行,為什麼又去找黨支部書記?他有點急不可耐地問:“王書記怎麼說?”
“我走得很匆忙,沒聽很清楚,隻隱隱約約聽見王主任這樣問他們:‘你們根據什麼條件說我們能自己幹?三無一缺的問題你們解決得了嗎?’……”
“問得對!”李守才懸心放下,“問得對!我想王書記跟我的看法不會有分歧。”他拿出打火機,點上了一根雪茄又躺到椅子上去。
“不過,王主任要是支持他們呢?”梁君提醒地說,“從那天他參觀回來,一直泡在工人裏邊,看樣子又在作調查研究吧。”
“他不會那麼主觀片麵的,”李守才肯定地說,“不會的!”他每當肯定自己的什麼話時,總愛重複一句。
李守才的話不是沒有根據的。當王永剛調來後的第二天,就親自去李守才家中訪問,當時兩人談得很投機,王永剛很虛心,他當時一再表示說:“自己從基建部門來,各方麵都不熟悉,很多問題需要李主任幫助。”並且還強調說:“對問題如不經調查研究,就會犯主觀片麵的毛病,不會把事情幹好的。”在以後的不斷接觸中,王永剛好像都抱著這樣的態度。因此,李守才認為,這個主任兼黨支部書記還不壞,很好處。他雖在部隊幹過,並不是個“冒失鬼”,很實在,不懂就是不懂,外行就是外行,業務管不了就不去管。以後自己在這個單位幹事情,要好辦多了。因此,梁君的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又說道:
“他剛來沒幾天,業務上的事兒還不沾邊兒,怎麼能隨便支持這、支持那的?他支持了,我還不答應呢!”
梁君一聽這口氣,覺得李守才比往常硬起來了。他又提醒似的說:“王主任可是代表黨支部說話的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