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從車間休息室走出來後,戴繼宏按照每天下班後的慣例,到工段裏的工作場地檢查一遍,然後才匆匆忙忙地去職工食堂吃晚飯。
這是個可容兩千人吃飯的大食堂,它坐落在工廠的一個角上。巧手的建築工人們,把它建造得很舒適、寬敞。它結構簡單,造型樸素,那些桌子,打開來可供八個人吃飯,折起來,可當做長長的坐椅,因此,食堂又可當做會場,一舉兩得。
戴繼宏來到食堂時,各個賣菜的窗口都已經擠滿了人,都是些毛頭小夥子和青年女工們,他們幹活積極,吃飯也並不落後。戴繼宏隻好排在隊伍的尾巴上,他的腳步剛站定,隻見小劉已經用手抹嘴巴了,不用問,那個場地最平整的球場,又會被他捷足先登了。這個籃球隊長,是很受他的隊員們擁戴的。
吃完飯,戴繼宏急忙回到宿舍,洗了臉,換下工作服,就去技術員楊堅住的宿舍。
這次關於鑄造大型機架的事,開頭,戴繼宏曾找楊堅議論過,楊堅對要幹這個大家夥,也是又激動又興奮的。但當他聽了李守才的分析以後,也多少被那個“三無一缺”唬住了。當時,他從技術問題上考慮得多些,覺得李守才所考慮的那幾方麵,也的確都是客觀存在,真正幹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對不依靠別人、自己來幹這一點,他跟戴繼宏是一致的,但怎樣克服那些實際困難,他還來不及好好想,心裏沒有個底兒。因此,他向戴繼宏說:“老戴,李主任所說的‘三無一缺’,不是沒有根據的,這條路走起來不容易啊!”
當時,戴繼宏並沒有反對楊堅的意見。隔了幾天,他把各種問題作了全麵度量以後,又去找楊堅,他向楊堅說:
“老楊,咱們這麼來琢磨,先把李主任的‘三無一缺’撇開,你先這麼想:領導上就是直接給咱們下定了這個任務,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非幹不行!你說說,那該怎麼辦吧?實打實的。”
楊堅默默地考慮了一下說:“那隻好根據現有的條件,具體考慮了。”
“好!”戴繼宏緊接著說,“那你就這麼考慮好了,實打實的。我是這麼想的,現在咱們把這活件當成走一條路,咱先把其他的路全堵死,什麼外國進口呀、外國協作呀、外國資料呀,都是沒門的。眼前隻有一條路,不走就沒別的路可走!這麼一來,我就覺得非豁出去不行了!可就這麼著,眼前就有點門了。”說罷,他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告訴了楊堅。
楊堅覺得戴繼宏這種設想很有點道理,幹什麼困難的事,就得這麼著,不能瞻前顧後、怕狼怕虎的。因此,就把腦子裏原先那個“三無一缺”的框框打破了,重新開動了思想機器,沿著戴繼宏提出的那個路子走去,覺得也並不是絕對走不通的。於是,兩個人把各自的想法再一碰,又覺得很有門了。本想再細細研究一下,搞出個成形的東西來,隻是最近幾天,李守才緊緊地抓住他搞那個總結,也就沒能抽出身來。
今天,戴繼宏決心找他碰一碰。因此,把時間抓得很緊,想把晚上的時間給他搶過來。
他們都住在單身職工宿舍,但不在同一幢樓上,這是不久以前才調整的。本來,工人和技術員是同住的,戴繼宏和楊堅、梁君同住一個房間,可是梁君意見很多,借口說技術員有自己的生活特點,晚上需要多看會兒書,寫寫畫畫的;工人需要倒班,住在一塊兒不方便等等,再三要求分開來住。領導上考慮後,便把楊堅和梁君調到另一幢樓上住。這一調,戴繼宏和楊堅都感到別扭,因為兩人總愛經常碰頭,研究個什麼的,分在兩下,找來找去很為不便,夏天還好,可以找出來談,冬天就更別扭了,總得看梁君那難看的嘴臉。
這回顧不了許多,非找到楊堅不行。
戴繼宏紐扣還沒扣好,就急忙下了樓,在樓梯上,卻和慌慌張張迎麵而來的小劉撞個滿懷。小家夥穿了一身運動衫,夾著個籃球,汗流浹背,他笑著向戴繼宏說:
“哎喲,我的大工長,何事如此驚慌?”
“看把你忙的!”戴繼宏看了一眼他那氣喘籲籲的樣子,“又賽球了?”
“又跟‘煉鋼’幹了一場,把他們‘刷’得光光的!媽的,要能在生產上幹這麼漂亮就好了。”小劉又聯係起他們的大機架來了。
“會幹得漂亮的!”戴繼宏肯定地說,“就看咱們的勁鼓得怎麼樣。快回去洗洗澡去,小心別叫冷水冰著了。”
“沒事兒!”小劉不在乎地說,“你又到哪兒去?”
“我去找一下老楊。”
“那你得快一點,晚了,可要被別人先找去了。”
“不要緊,李主任的事兒聽說搞完了。”戴繼宏以為小劉說的是李守才找楊堅寫技術總結的事。
“不是指這個說的,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不過這是個秘密!”小劉說罷,一溜煙地跑上樓去了。
“秘密!什麼秘密呢?”戴繼宏有點糊塗了,他感覺不出楊堅有什麼“秘密”的地方,“管他什麼秘密,找到他再說。”
楊堅的宿舍在工廠園林區的另一端。從戴繼宏的宿舍到那裏,要通過這段園林區。現在正是最美麗的季節。周圍,幾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圍成天然的屏障,稍內,綠色的鬆牆緊靠翠綠的冬青,中間是一片碧毯似的草地,藍色的木柵欄,圍起一座座不同色彩、不同形式的花壇,栽植各種不同名目的花草,在最中間,是一個最大的圓形花壇,周圍無數支噴水管齊向中心發射,陽光從天邊射過來,映成虹霓狀的彩色的霧,好看極了。
在北方,春天特別短,夏天才是這裏最美好的季節。每逢到夏天,職工們業餘時間便在這裏度過。一對對的青年男女,推著嬰兒小車的媽媽,領著小孫孫的爺爺……還有那從來不知勞累的少先隊員,也總愛選擇這兒進行民兵操練;夜校的學員也在這兒複習功課;有的學習小組,幹脆在這裏開小組討論會。現在,氣候比較熱了,人們多半在這兒乘涼。
不過,戴繼宏卻很少來這裏享受這種“清福”,他總是很忙,很忙……現在,天氣這麼悶熱,他還不想坐在那兒乘涼,心裏隻惦念著快點找到楊堅。
楊堅宿舍的房門關著,但沒上鎖,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呀?”裏邊有人在問。
“我!老楊在不在?”戴繼宏答。
門開了,裏邊隻有一個人在看書,戴繼宏認得他是“煉鋼”的技術員,隨口問道:
“老楊到哪兒去了?”
“會女朋友去了!”
“哪個女朋友?”戴繼宏驚詫地問,他還沒聽說楊堅有什麼女朋友哩。
“怎麼,你還不知道?”那個技術員不相信地說,“就是你們車間的文書唄!”
“噢!”戴繼宏明白了,小劉所說的“秘密”也知道了,果然,他來晚了一步,隻好往回走。不過,他生氣地想:這不知是哪個“造謠公司”的出品,老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不過,還應該提醒楊堅注意一下他工作的方式方法。
出得門來,戴繼宏感到有點兒失望,今晚又要白白放過去了,那可不甘心!一轉念,再到師傅家去看看吧!於是,順著馬路就向家屬宿舍走去。
家屬宿舍坐落在一片綠樹濃蔭之中,一色的三層樓房,紅牆灰瓦,樸素大方,現在正是傍晚的時候,夕陽已落入地平線下去了,在上邊還留著一片紅光。大自然正在把淡墨似的夜色,潑在大地上。就在這時,宿舍樓上的燈光也全亮了,順著窗口望去,無數隻電燈,像黃絨球似的掛在那裏,襯著深藍的天幕,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張師傅的家,就在“圖畫”的正中。這個地方對戴繼宏是無限親切和熟悉的。但是,他剛走到師傅的樓門口,在淡淡的燈光下,他忽然看到從師傅家裏一前一後走出兩個熟悉的人影兒,戴繼宏一眼便認出,前邊那個是女天車工張秀岩,後邊是技術員梁君,他心裏一怔:他們倆這時到哪兒去?不過,立即把手一揮,心裏說:“管他們上哪去!”然後,就一腳邁進師傅的家門裏了。
張自力的家裏很清靜,外間大屋子裏,隻有師傅的老伴張大媽一個人坐在那兒,看樣子縫補著什麼,他走上前親熱地叫了聲:
“大媽。”
張大媽抬起頭來,一見是戴繼宏,滿臉皺紋一下子舒展開了,忙大聲招呼道:
“是宏兒,快來。”
戴繼宏走到屋的正中,四處打量了一下,一看張自力不在,隨即問道:
“大媽,師傅不在家?”
“剛出去,”張大媽說,“剛剛回到家裏,就把家裏的硬紙盒子翻騰出來了,這麼剪,那麼糊,也不知搗弄個啥,糊了半天也沒糊好,我一眼沒看準,一抬腿又走了。”大媽用手一指:“喏,那一堆玩意兒。”
一看那些紙片,戴繼宏一下便猜出師傅又在製模型了。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每幹一個大鑄件,總先做個模型擺弄擺弄,今兒大概沒完全想好,所以沒搞成又跑出去了,說不定正是去找自己哩。想到這裏,他立即來個向後轉,並向張大媽說道:
“大媽,我還有點事,師傅不在,我走了。”
張大媽留戀地把他送出門口,並且親切囑咐道:“有空兒多回家來,下回把破舊衣服也拿來,該補的補,該洗的洗。”說話的口吻,就像戴繼宏的媽媽。
戴繼宏愉快地答應了一聲:“是。”然後便大步走出屋外。
剛踏入自己宿舍的樓門,頂頭又碰上小劉向外走,小家夥像是猜出戴繼宏的遭遇,同情地說:
“怎麼樣,去晚了吧?”
“叫你猜著了,不過,那可不是什麼秘密!”戴繼宏想為楊堅解釋一下。
“老楊這老實人也真有兩下子!”沒等戴繼宏說完,小劉便搶著說,“明兒就得向他們要喜糖吃。”
“別隨著別人胡扯!”戴繼宏嚴肅地向小劉說,“老楊有正經事,哪能這樣說他。”
“有什麼正經事?”單純的小劉,不知道戴繼宏為什麼這樣嚴肅,有點不解地問道,“老梁說他們倆快成了!”
“你不知道楊堅是團總支委員?”戴繼宏覺得三句兩句也解釋不清楚,就這樣點了一句,隨後又認真地說,“以後不許再這樣瞎吵吵,沒有影兒的事,別瞎造謠,這樣影響不好!”他像一個大哥哥教訓不懂事的小弟弟。
戴繼宏一提醒,聰明的小夥子已完全清楚楊堅去做什麼去了,他說:“好,我聽你的!以後決不再說。”小劉也像個調皮的小弟弟,向戴繼宏扮個鬼臉就跑開了。
“這個淘氣鬼!”戴繼宏望著小家夥的背影笑罵道。
來到了自己的宿舍,室內空無一人,張自力並沒有在這兒等他,他想,師傅一定去找王永剛同誌彙報情況去了。現在,時間不早了,他隻好放棄再去找師傅的念頭,決定自個兒先來思考思考那個方案,弄出個七八成,有個底兒就好了。
天氣有點悶熱,穿一件襯衣也覺得汗涔涔的,能到馬路上迎著風兒吹吹,一定很舒服,但是,戴繼宏決心不享受這種舒服,心裏有事裝著不去辦,幹什麼也是不舒服的。
他把窗子全部打開,把電燈擰開,然後又從床頭把那張揉爛的大型機架圖拿了過來,放在桌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這是個多麼大的部件啊!從尺寸上看,它簡直比這個房間還要大;從重量上看,二十輛汽車也載不動它。論技術條件,要求之高也是很少見的,怎麼下手幹呢?他把自己前兩天初步所想的一切,還有工人弟兄們的獻計獻策,都又從頭溫習了一遍。閉上眼,那些“攔路虎”一個個飛快地跑出來了,張牙舞爪地在他的眼簾上跳躍,看那種耀武揚威的架勢,似要一下子就把戴繼宏撲倒。
“是個難題啊!”戴繼宏自語道,“非攻下來不行!”他暗自攥了攥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