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戴繼宏一走出車間休息室,心裏就不禁暗自盤算著各種問題的答案。長時間和李守才的接觸,使他對技術副主任有了較多的了解。這位鑄工專家理論上有一套,工作年頭多,也有些實際經驗,頗受人們的尊敬,正因為如此,他很矜持,和他談什麼問題,必須談得有根有據,有頭有尾,不能有半點縫兒,用李守才的話來說,就是“要有嚴密的科學根據”,否則,和他是很難談下去的。因此,每當和副主任討論什麼問題時,心裏總覺得有點兒緊張,不能暢所欲言,這倒並不是怕他批評,而是感到不對味兒。但是,李守才是車間的技術負責人,有些業務上的事,還非得和他打交道不行,久而久之,也就使戴繼宏養成這樣一種習慣:在沒有見到副主任之前,先把所有要談的問題,前前後後考慮周到,見麵時就單刀直入,開門見山。

主任辦公室設在生活間的最高一層,還沒有完全修繕安裝完竣。室內的光線不很足,雖是白天,那臨時裝設的電燈,還在發出淡黃的光,隔著玻璃望去,像一個黃色絨球掛在那兒。

此時,辦公室的門關著,裏邊好像有談話聲,戴繼宏沒辨出誰的聲音,便去敲了敲門——這也是他特別注意的事項,李守才很講究這種據說是很文明的禮貌,不論誰來找他,得先敲敲門,得到允許後再進去,否則,他是不高興的。

這次,有人主動地為他開了門。進門一看,室內原來有兩個人在,文書朱秀雲,正劃著一張什麼表格,臉色很陰沉,眉頭皺得很緊;技術員梁君,卻嬉皮笑臉地坐在她的對麵,等他看見是戴繼宏進來時,臉色驟然沉下來了,慌忙地翻弄著手中的一本外文雜誌。

“小朱,李主任不在?”戴繼宏問朱秀雲。

“剛出去不久。沒在下邊?”小朱對戴繼宏笑臉相迎,和剛才的模樣判若兩人。通常稱“下邊”,就是指車間休息室。

“我剛從那兒來,怎麼沒見到?”

“他剛才說去下邊的,”小朱說,“還說什麼給你們找點事幹幹的哩!怎麼沒去呢?”小朱說後,冷冷地向梁君看了一眼。

這一看,倒把戴繼宏提醒了。為什麼不問一問這位自稱副主任的“知己”呢!

“老梁,你知道嗎?”

“不知道。”梁君冷淡地說,好像在專心看他的外文雜誌。

“你有要緊的事嗎?他很可能又去圖書館看資料去了,我掛電話問一問。”小朱說罷,放下手中的複寫筆,就想去掛電話。

“不用了!”戴繼宏回答。他知道,主任要是去圖書館,一般事情是很難驚動他的,因此就連忙製止了她,然後又隨口問道:“我想問一問,那個任務咱們到底接不接?”

“聽說還沒定下來呢!”小朱知道他問的什麼事,她自己對這事也很關心哩,“昨晚老楊問李主任,他還說什麼要部裏爭取外購呢!”

“啊?”戴繼宏不滿地哼了一聲,立即轉向梁君問道:“老梁,你說說,這家夥咱們就幹不了?”

“自己幹?”梁君抬起頭來,他像不認識戴繼宏似的,從頭到腳把他睨視個遍,然後又把頭埋到雜誌上,毫無表情地說:“怕沒有那麼容易吧!”

小朱一直在注意他們倆的對話,她非常討厭梁君那種夜郎自大的不屑神色,因此,她不由得插了一句:“我聽老楊說,他也想由咱們自己幹!”

“嘿,想不到老楊倒變成個幻想家了!”梁君皮笑肉不笑地說,腮上的肌肉,也隨之抽搐著,“我可連想都不敢想。”

聽了這話,戴繼宏心裏像有一團火直往外冒,他顯然被梁君那種陰陽怪氣的模樣激怒了。現在,他自己清楚地意識到,不要再待在這兒了,否則,他心裏的火會衝出來的,因此,他沒等小朱說下去,就急忙抽身走出去,剛剛邁出門檻,他的耳邊便傳過來梁君嘲諷的笑聲:“小朱,你知道癩蛤蟆什麼時候吃上過天鵝肉的?”

戴繼宏窩了一肚皮火走出辦公室,剛要下樓,眼簾上立即映現出一個熟悉的影子,自己所要找的人不就是他嗎?於是,他急忙迎上前去。

那個人影正是李守才。

他確實是從圖書館出來。這幾天來,他一直在為整理那個中型軋鋼機主機架鑄造的技術總結而忙碌著,出版社來信催促多少次了,要他快點寄去,為的是快點排版付印。出版社對這份總結很重視,因為這是我國自己第一次搞出來這樣大的鑄件,而且是在條件很差的情況下,用土洋結合的方法搞的,更具有很大的現實意義。

為了這份總結,他花了不少心血,因為整個鑄造過程中一些新的創造,都是戴繼宏、張自力他們這些鑄工搞出來的,其中很多東西,又是長時期經驗的積累和一些高超的技藝,很難用係統的理論來概括說明,有些東西,連戴繼宏和張自力本人也說不清個來由,就知道這麼幹行,但寫在總結上就不行了,得說出個道理來,才好讓別人學習和推廣呀!因此他不得不翻資料,查數據,反複核校。這兩天,總算搞出點眉目來了。今兒上圖書館查對一個計算公式,查對結果也很令人滿意,看來大功快要告成了,因此,心情也就很舒暢。從圖書館回來後,想到現場去看看,但大型工段上卻沒有一個人,正奇怪著呢,恰好鄭心懷從那邊走來了,他一問,才知道他們都在車間休息室裏。

“都在那兒做什麼?”他問鄭心懷。

“討論自己鑄造主機架的事。可熱鬧了!”鄭心懷不鹹不淡地說。

“亂彈琴!”李守才衝口說道,“誰讓他們討論的?”

“戴工長唄!”鄭心懷答。

“這個老戴,就是不安分!”李守才自語般地說。戴繼宏主張自己鑄造主機架他是知道的,他簡單地給年輕的工長擺過幾回,把情況也作了分析,可是這個“愣頭青”總是不聽!那天他還告訴戴繼宏說:“連廠長、總工程師都認為我的分析值得考慮,你怎麼非一頭撞南牆上不行?”誰知現在沒經他的指示,戴繼宏竟然組織討論開了。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們,會討論出個什麼結果呢?要是和他的意見距離太遠,被廠領導知道可就被動了。不行,不能讓他們胡亂吵吵!於是,他也不多問什麼,撇下鄭心懷,就徑直地向車間休息室來了,以致連迎麵而來的戴繼宏也沒看到。

剛進門,不料與向外邊跑的劉向華碰個滿懷,把他那從不離手的皮包也撞掉了,惹得聚集在那裏的工人們哄然大笑。

“幹什麼這樣慌慌張張的?”李守才低頭拾起皮包。

“對不起,李主任!”小劉抱歉地說。

“李主任,我們決定自己鑄造大機架了!”張秀岩搶先報信了。

此時,戴繼宏也趕了進來,聽小張這麼說,他吃了一驚,連忙瞪了小張一眼,但小張卻沒有看見。

“怎麼著?”李守才驚詫地問。

“我們決定馬上動手鑄造大機架!”小劉還以為李守才沒聽清楚哩,又重複了一遍。顯然,他也沒看見戴繼宏的眼色。

“你們決定的?”李守才冷冷地問。

很顯然,想製止他們兩個小家夥的那種說法,已經來不及了,戴繼宏隻得向前邁了一大步,糾正說:

“不是我們決定的,李主任!我們剛剛合計了一下,覺得這大機架我們自己造得了,所以我們……”

李守才馬上接了下去:“所以你們就作出了決定,對不對?”

“是我們要求。”戴繼宏說。

“對!是我們要求。”小劉也發覺他們剛剛的說法不大對頭了,也就想順水推舟地改過來。

“哈哈哈!”李守才大笑起來,帶有十足的、但卻不十分惡意的嘲諷,“簡直亂彈琴!自己鑄造主機架,想哪兒去了!”

“怎麼是亂彈琴?是敢想敢幹!”張秀岩不服氣地小聲咕噥一句。

“別淨說好聽的了,小姑娘!”李守才以對小孩子說話的口吻說,“再想幾天,你還要上天哩!可惜,你隻能飛得吊車梁那麼高。”回頭又轉向戴繼宏:“別胡思亂想了,老戴,用不著你來操這份心,國家會安排得很周到的,聽說進口沒問題,放心了吧!”

“那也不一定。”戴繼宏疑慮地說,“時間能保證得了?”

“怎麼不一定?咱們拿錢,他們出貨,現錢交易,他們賺的是錢,還怕他們不幹?”李守才有把握地說,“至於時間問題,不能太性急嘛,咱們搞建設是百年大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遲個一年半載的,也不要緊。”他又輕鬆地說:“看,領導上都不急,你們急什麼?”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李主任!”戴繼宏有點激動地說,“我們大躍進就是要爭取時間,趕到前邊去!哪能淨依靠別人?老牛破車慢騰騰地走路,那咱什麼時候趕上世界先進水平呀?”

正在沉思中的張自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鬥朝地上磕了兩下,接著戴繼宏的話說:“李主任,老戴的話有理呀!咱這麼大的國家,依賴別人總不是辦法呀!”

仍在激動中的戴繼宏又插了一句:“廠黨委不是說過,要我們積極準備條件,自己鑄造嗎?”

李守才覺得老張頭和戴繼宏的話都很好笑,有點近於幼稚,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應該安定一下“軍心”,因此,索性找個地方坐了下來,點燃雪茄煙,然後慢悠悠地說:“黨委副書記不過是隨便說說,不是什麼正式指示。當領導的,當然要作這樣的號召了,就是我,也不反對你們積極準備條件呀!幹不成大的,幹個小玩意兒也有好處嘛!不過,這一般號召同具體行動不能同日而語。”

“這話我不懂。”戴繼宏說。

“嘿!你不是很聰明的嗎,”李守才善意地嘲笑道,“為什麼連這意思也不懂了呢?黨委書記不是一向告訴我們,要慎重地對待新產品試製工作嗎?你怎麼把這方麵給忘了?你把這兩者聯係起來理解,就會懂了,要積極,更要慎重!”

“那也不能一點也不行動呀!”戴繼宏很少聽過李守才發過這種議論,今天竟然講出這種奇妙的、令人難以捉摸的說法來。不過,戴繼宏多少明白他講這番話的實質了,那就是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