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千山那個萬水呀連著天安門,

毛主席是咱社裏人……

一個充滿深摯的感情、而又清脆嘹亮的嗓音,從一個地方傳了出來,循著這歌聲走去,才知這歌聲來自那車間休息室。

這是一間高大而寬敞的現代化車間休息室。由於沒有完全竣工,裏邊還有點兒淩亂,牆壁還沒有粉刷好,有的窗戶還沒有安上玻璃,已經安上的,濺上了密密麻麻的石灰星子,門和窗子的木框框,貼有“油漆未幹,請勿觸摸”字樣,但這一切並不顯得齷齪。

室內沒有桌椅,但有幾條未經油漆的長條凳,還有一張也屬“非賣品”的乒乓球台子,球網上有幾處已經斷了線,露出好幾個大洞。此外,再沒有其他東西了。不過,壁上卻有一條橫幅標語:“自力更生,奮發圖強,艱苦奮鬥,勤儉建國。”十六個大字,雖然寫得不十分工整,但卻蒼勁有力,看來是新貼不久。

室內光線不十分充足,因被那玻璃上的麻點和外邊重重疊疊的腳手架遮住了,但並不妨礙室內對光線起碼的需要。此外,在房間的側部,還有一個看去似通向很遠地方的窗子,現在卻黑洞洞的,看不到具體的東西。

天車工張秀岩,在室裏練著歌子。“七一”黨的生日快到了,車間裏要組織紀念會,還要有文藝節目,因此,這個有著一副清脆歌喉、被小劉稱為“車間女歌唱家”的女工,又被文娛幹事給掛上號了。許多人還點名要她獨唱最近很流行的一支歌:《 毛主席是咱社裏人 》。現在,趁大家都出去了的機會,她獨個兒又練起來了:

……主席就像紅太陽,

照在身上暖在心。……

聲音飽含著對黨、對領袖、對人民公社無比的熱愛,聽來親切感人。

就在小張唱得最高興的時候,忽地有一個人輕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這人真是與眾不同。他自以為儀表非凡,衣冠楚楚,瀟灑怡人。那嶄新的西服料褲,雪白的府綢襯衫,光亮的頭發,那雙金魚眼雖然不太好看,但被那玳瑁邊的眼鏡遮住了。在此時此地,穿這樣一種裝束,真像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人。他就是鑄銅車間的技術員梁君。

進門以後,他沒有說話,先聽了一段秀岩的歌唱,接著便悄悄地走到小張的背後,欣賞似的看著張秀岩那優美的姿態,看著看著,他忍不住喝起彩來了:

“啊呀,唱得太美了!美極了!”

正沉湎於歌曲的美好意境裏的張秀岩,聞聲吃了一驚,猛地回身站了起來。“怎麼,是你?”

“真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副好嗓子,唱得太好了!真是高如天馬行空,低如行雲流水!”梁君竭盡其能地讚美道,他雖然文學素養不高,但不管在什麼場合,總愛賣弄幾句不倫不類的詞句,“隻可惜現在好的流行歌曲太少了,如果你能選擇個世界名曲唱唱,那就更能發揮你的天才了。”

張秀岩的情緒一下子被他破壞了。她本來就討厭這位花花公子般的技術員,今天對他這種奉承更為反感,因此,便沒好氣地說道:“我不過是隨便哼幾句,可沒什麼天才地才的。”說罷,站起來就想走開。

梁君可不願放過這個隻有他倆在一起的好機會,他連忙上前去攔阻道:“哎,你怎麼就走了?我正找你有事情哩。”

張秀岩冷淡地停下了腳步:“什麼事?”

“你那天去圖書館,不是想借一本《 紅旗譜 》看的嗎?”梁君討好地說。

張秀岩一想:奇怪呀!我想借本《 紅旗譜 》,他怎麼會知道呢?但又一想,想起來了。那天她去圖書館借書的時候,是看見梁君在一旁站著的,他向她招呼了一下,她裝作沒有看見,就匆匆走開了。原來當時自己向圖書館管理員寫的預約條,被他看見了。真討厭,我借書不借書與你有什麼關係?因此,更加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借到沒有?”梁君又問。

“沒有!”張秀岩把臉轉向門口,一抬頭,隻見那沒裝玻璃的門上,冒出一個人頭來。這人頭發斜搭在一邊,一雙調皮而稚氣的眼睛,對著裏邊眺望,當和秀岩的目光碰到一塊兒時,他迅速地扮了個可笑的鬼臉。這又是小劉在看熱鬧哩!秀岩看見小家夥的鬼模樣,差點要笑出來。不過,麵孔朝著裏邊的梁君,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切。他還在找話兒來說:

“我倒借著一本。不是《 紅旗譜 》,是《 紅與黑 》!”他揚了揚手中的書,滿臉帶笑地說:“不過,比《 紅旗譜 》好看,有意思,故事曲折,藝術性高,很有詩意,給你欣賞欣賞。”說罷,就把書往張秀岩手中遞。

小張用手輕輕一推說:“咱們工人學問低,欣賞不了那藝術性高的。”

“能看懂,看看吧!機會難得。這是私人的,我借來可不容易,人家隻限我一個星期。”

“還是留著你自己看吧!”小張越加不耐煩了。門外的小劉,還在不斷地扮著鬼臉,她真的又好笑又好氣,連連給小劉遞眼色,要他快點進來。

“我已經看完了,昨天開了個夜車看的。不過,你倒可以慢慢地看。”梁君哪裏知道小張的心情,他又往前邊挨挨,把書遞過來,秀岩又用手推開,她索性向小劉招呼了:

“小劉,你有事找我?”

小劉果然推門進來了。正伸手遞書的梁君,尷尬得麵紅過耳,誰知小劉反倒取笑地說:“老梁,我正想借一本小說看看呢!小張欣賞不了,借給我看吧!我學問高,能夠欣賞得了。”說罷,做出去接書的樣子。

梁君冷不防小劉會來這麼一手,慌忙地把手縮回來:“那、那可不行,我自己還、還沒看完哩!”

小劉覺得這人真可笑,剛剛還說已經開夜車看完了,一轉臉就說另一樣話了,因此,他有點鄙夷地說:“看把你嚇的!老實說,你請我看,我還不看哩!這種書裏邊寫的都是些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一些醜事,誰看了誰就會中毒,我可還想有個健康的腦袋為社會主義出把力哩!”說完,又轉向張秀岩說:“你說對不,小張?”

張秀岩滿口讚成:“對!”

尷尬得無地自容的梁君,再也無法站在那裏了,他衝著小劉說了聲:“你懂什麼!”就連忙走開了。

小劉目送著梁君的背影,“哈哈哈哈”地縱聲大笑起來,笑完又說道:“碰了個不大不小、不軟不硬的釘子,不過,臉皮兒倒是久經考驗了,還沒見怎麼紅。”回頭又向張秀岩說:“喂!小張,人家梁技術員向咱們工人階級靠攏了,你怎麼不歡迎呢?”

“去他的吧!我討厭死了!”張秀岩憤恨地說。

“怎麼,真的不歡迎?不過,你可要拿定主意呀!”小家夥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你也嚼舌頭!”小張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忙把話題轉了,“哎,小劉,我問你,我爹他們都到哪兒去了,不是說下午要合計什麼事的嗎?”

“你問的是張師傅和老戴嗎?他們正在掏‘煉鋼’兩位老工長的底呢!唐僧上西天——取經去了。”小劉答道,“嗨,光取經,自己不動手,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