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七章 晌熟(3 / 3)

她可真結實!

美娟知道鄭小蟬在看她,卻一點也不難為情,還把胸乳往上托了托,讓孩子吃得舒服些。整個過程是那麼自然,讓鄭小蟬感到,她很心安,很知足。

鄭小蟬被觸動了,胸乳也膨脹了一下,頃刻間,好像也壯大了許多。

臉子一陣發熱,既有羞澀,也有甜蜜。無憂的美娟,她很羨慕。

今天是開鐮的日子。

臨出門的時候,鄭小蟬也在天地爺龕下的供台上燒了一炷香。

父親看在眼裏,說:“你究竟是農民的閨女。”

以前聽到“農民”二字,鄭小蟬心情複雜,現在卻一片純淨。她坦然地一笑,“就你話多”。

一進到麥地,兩個老人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對年輕人。他們比競著割麥,不甘心被對方落下。鐮刀在他們手上像長著眼,也像長著翅膀,下手準,進伸快,一壟麥子,隻是一袋煙的工夫,就割到頭了。

父親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母親則撩起衣襟搌被汗水迷糊了的眼。夏日的衣襟是短的,母親撩起來時,自然要露出半片胸乳。父親嘿嘿一笑,說:“都老太婆了,奶子還是腫。”

母親看一眼身後的女兒,在老頭子的臀尖上踹了一腳,“老不正經”。

空闊的天空,旺燒的太陽,一對老人就顯得渺小。但是,他們勤勞而歡悅,鄭小蟬便情不自禁地生出感動。她想到了海子的兩句詩——

糧食

是圖畫中的妻子

反複抱過的妻子是槍

槍是沉睡愛情的村莊

看這架勢,隻要還生長麥子,父母的恩愛就綿長不老,就耐煩、忍苦,沒心沒肺地快樂。

鄭小蟬沒幹慣農活,鐮刀很不聽使喚,她割得很慢,差不多就是一種象征性的收割。但是,她此時卻有一分豁達:象征性的收割也是收割啊,意味著自己已融入了生活。

麥地啊,怎麼人一走進你,心情就好?

好姑娘躺在田埂上。

她想,彭斯的浪漫真不是憑空而來,他本身就是個農民,懂得土地上的道德。

收工回到家裏,家常的飯菜吃得跟山珍海味似的;撂下碗筷就睡在床上,睜開眼就天亮了。除了麥子,不容你有多餘的想法。身體疲累,心靈無憂。

她覺得這麥秋來得真是時候,像一劑藥,治好了她的青春哀愁。

但連續收割了三天,自家的麥地還一堰一堰地放在那裏——九九八十一堰,他們隻收了十九堰。

卻起了幹熱風。

這幹熱風不亞於陣雨冰雹的危害,它會使麥子熟過了,莖稈酥脆,沉重的麥穗自己就會掉下來。麥穗掉在地上,立刻就散了,麥粒混在土裏,很難撿起來。

鄭小蟬直了直腰,看到眼前那兩張蒼老的後背,心裏酸了一下:家裏要是再有個男孩就好了。

割到地頭,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向蒼茫裏吆喝了一陣。鄭小蟬知道,那是他在釋放難以承受的疲憊。後來,他搖了搖頭,說:“真是老了。”

母親也緊隨著坐在地上,應對道:“誰說不是呢。”

然後兩個人就傻笑。

直讓鄭小蟬感到,豐收也是一種愁。

三個人歇在一起,幾乎是同時,說出了一句話:“這哪兒就割完了。”

也幾乎是在同時,他們看到了不遠處那塊麥地裏,麥棵子一縷一縷地倒下去,快得像風道裏的煙,倏倏地朝他們這邊鑽過來。到了跟前,站起了一個人,竟是村東頭的羅大寶。

羅大寶嘿嘿一笑,對父親說:“叔,我來晚了。”

父親瞧了一眼鄭小蟬,也隻是嘿嘿一笑,什麼也沒說。

鄭小蟬難為情地低下頭去,如果有條地縫,她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

羅大寶是鄭小蟬高中的同學,上學時很要好,曾經相約著一同考大學,一同創造生活。結果一個如願,一個落榜。鄭小蟬對羅大寶說:“你也別泄氣,接著考。”羅大寶說:“好。”但鄭小蟬暑期回家,卻聽說羅大寶挖煤去了,便急急地找到他,說:“你怎麼這麼沒出息?”羅大寶說:“我不是念書的料,書看得工夫長了點,腦袋就疼。”怎麼勸也沒勸動,鄭小蟬很生氣,說:“你以後就別找我了。”羅大寶想了想,說:“好。”

這以後鄭小蟬每次回家都不見羅大寶的影子,她甚至主動找過他一回,也被他躲開了。她對自己說,也罷,既然不在一個層次了,見了也沒意思。

後來有了班主任那個層次,她真的把羅大寶忘了。

羅大寶看到了鄭小蟬的表情,不忍心跟她搭話,轉過頭去,埋頭割他的麥子。嘿嘿,我是衝著麥子來的,又不是衝著你鄭小蟬。隻要還是個正經人,見到就要到手了的糧食要受損失,就會心疼,就會急眼。這麥子雖然是你鄭小蟬家的,也是我羅大寶的。這一點,甭看你讀的書多,也且不懂呢。

羅大寶真是有力氣,一壟長地,他一貓腰就割到了地頭;也不惜力,轉身就又割了回來。

鄭小蟬看在眼裏,心裏一熱,真是頭騾子!

居然就又想到了海子的幾句詩——

我們是麥地上的心上人

收麥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和羅大寶雖然不是什麼仇人,但畢竟是自己把人家甩了,有了抹不掉的隔閡。雖然覺得詩的意象很美,也感激羅大寶的適時相助,但鄭小蟬還是沒勇氣跟他說話。她本能地躲避——

他在東頭,她在西頭;他在西頭,她在東頭。雖擦肩而過,沉默無言;但勞動歡暢,麥子得救。他們都沉浸在勞動本身的感動之中,心漸漸地近了。

收工的時候,他們再也不能躲避,鄭小蟬索性不遮不攔地看過去。羅大寶反而不能承受,低下頭去,嘿嘿傻笑。

眼前的羅大寶健壯、挺拔,且唇紅齒白,是頭俊美的騾子。

鄭小蟬怦然心動,忍不住地叫了一聲:“羅大寶。”

羅大寶囁嚅道:“你還認識我?”

“廢話,即便是燒成灰,我也認識你。”

父親悄悄地捅一捅母親的腰肢,做了個鬼臉。母親立刻就醒悟了:這兩個人,是應該在一起說說話兒了。便對鄭小蟬說:“你和大寶把麥捆子歸攏歸攏,我和你爸先回去了,把飯弄熟。”

走出去老遠了,父親回過頭來,喊道:“大寶,一會兒你一定要到家來,咱爺兒倆鬧幾盅。”

其實麥捆子在收割時就已經被歸攏得差不多了,他們知道,叫他們留下來,不過是老人們的一點兒小小的心計。因為喜悅,也因為莫名其妙的需要,他們樂於接受。

麥捆子被歸攏得很妥帖了,羅大寶順勢就躺在新收割過的麥茬上。這是奉獻之後的舒展,自然而然,情不自禁。

鄭小蟬還有些抹不開麵子,不知所措地站在田埂上。

羅大寶一笑,指指自己的身邊,意思是說,你還不過來。

新麥茬很軟,散發著太陽的餘溫,一躺在上麵,人就有些陶醉,都有說話的衝動,卻誰也沒說。

就靜靜地躺著,看著餘暉一點點地暗。

鄭小蟬聞到了羅大寶身上的氣味。是新麥的味道,幹幹爽爽,溫溫馨馨,沒有一點雜質。她很喜歡。

羅大寶合著眼睛,像是進入了夢境。這給鄭小蟬一個凝視的機會。她看到,羅大寶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呼吸也很粗重,手臂還隱隱地顫抖。她偷偷一笑,這個羅大寶,還真會掩飾,其實表麵的平靜之下,對她鄭小蟬是有強烈的欲望的。

這個想法,給了鄭小蟬一個很大的撫慰,這是女人本能上的反應。但很快她就羞愧了。是自己到城裏轉了一遭,燈紅酒綠,變得複雜了;而這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直很質樸地生活著,沒那麼多花花腸子。他現在,不過是真的有些累而已。

鄭小蟬覺得自己有些壞,羞愧往深處走,再也躺不住了,想坐起來。一隻手把她摁住了。原來,那個人就一直醒著,對她是有期待的。

她終於開口了,“羅大寶,我就這樣回來了”。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甚至有些恨自己。因為泄露了她內心的卑微,那種飛翔到高處又落回原點的卑微。

“這有什麼不好?”羅大寶睜開眼,直視著她說,“你不這樣回來,難道還拖兒帶女地回來?”

這其實也是一種卑微,讓鄭小蟬感受到了公平,她忍不住在羅大寶的手臂上掐了一下,“你真壞!”

羅大寶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就這樣手握手地靜靜地躺著,雖然什麼也沒說,卻好像把什麼都說了。

鄭小蟬這時想,人的知識多了,不過是增加了對事物的敏感和對生活的理解,能夠更純粹地活著,而非其他。雖然在外幾年,質樸之外,沒收獲更多的東西,但依舊還有質樸,與土地般配,與土地上的人般配。難道這還不夠?

微風陣陣,天空被擦拭得更清澈,她的目光被黏在上邊。她囁嚅道——

青天在上

大地無語

小蟬清唱

剛進六月,幼蟲剛走出蟬蛻,還來不及登枝而唱。小蟬,指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