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村口,就見到了水。那水流得歡暢,沒心沒肺。鄭小蟬把手伸進水裏,手的紋路透過水來看,反而顯得更清晰。她想,也許就是因為無目的地流淌,才清澈。水麵上有秀美的小魚往上跳躍,那個陪伴而來的小夥伴便被誘引得直咻鼻息。她笑著說:“都說貓饞魚腥,怎麼你比貓還急?”
逆水朝山上走,林木花草愈來愈繁茂,綠色也漸漸地深下去。蜂蝶飛得自在,見人也不躲避。暗香浮動,鳥語起伏。她見到兩棵樹,矮壯虯曲,葉片闊大,閃著油光。她判斷,這一定是香白杏樹了。“五月五,杏黃梢”,她下意識地想到一句農諺。因為今天正是端午節,早晨剛吃了兩枚粽子。便急切地朝那兩棵杏樹走去。
果然是香白杏。
香白杏是杏中的極品,果實大得像桃子,很好辨認。杏子的顏色整體是青的,隻有頂部隱隱泛黃。她眼睛一亮——
這農諺就是準,正如“清明時節雨紛紛”,一到清明節,肯定要下雨水,即便不大,也會有霧水滴瀝。
她忍不住地摘了一枚,在褲管上蹭了蹭,就放到嘴裏。脆,酸,但是越嚼越有味道,餘香嫋嫋,到了最後,就剩下甜了。
她又摘了一枚,還是在褲管上蹭了蹭,繼續品嚐。
她忍不住笑了笑,因為她找到了兒時的感覺。小時候,嘴饞、貪吃,總是到山上偷吃瓜果,摘到手之後,蹭一蹭就吃。更有意思的是偷吃紅薯,紅薯拔出來,沾著泥土,自然要蹭,但並不是把泥土蹭下去,而是把泥土蹭均勻,吃的時候,就不會硌硌棱棱,泥土著,也好像沒有泥土。那時候的胃口真是好,雖泥沙俱下,也不鬧肚子,吃啥都香、都消化,身體猛長。
幸福!
久違了的感覺感染了鄭小蟬,她一枚一枚地吃下去,貪婪得美好。
小狗好像有點生氣,搖了搖尾巴,爬到樹杈上去了。但是,它並不是為了吃杏子,隻是在那個居高臨下的位置看著她,好像隻是為了能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鄭小蟬一愣,都知道貓能爬樹,怎麼這隻狗也能?
她咯咯地笑起來。
究竟是水峪,山水林狗,都給她快樂,而不給憂愁。
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是原來的鄭小蟬。
三
水峪的四合院裏,均有一處特別的建構。便是天地爺龕。奇怪地,龕位都設在牆上,建製很小,隻是一處凹陷。人們不知道天地爺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便把它塑成孔子的模樣。塑是泥塑,個別的是就地取材,用整塊磚石或樹根雕成。更多的,則幹脆從集市上“請”一張天地爺的畫像,貼在牆壁上。龕兩旁書有對聯——
天高懸日月
地厚載山河
一般沒有橫批。因為祖傳時沒有規定。有的人家講究完整,憑個人的喜好,或者猜度,自己添上去。有的是“天地之主”,有的是“天魂地魄”,還有的竟是“招財進寶”、“五業興旺”,即便是不倫不類,也無以為非。
基本都是鑿在正房的牆壁上,而鄭小蟬家,則放在西廂房。因為在正房前父親打了一個晾台。他家人手少,把晾台置備到院外的街麵上,曬上穀物,沒多餘的人看管。
天地爺龕是用來祭祀的。求平安,求福祿,求護佑。每年從初一到初五,集中拜一拜,之後就不再惦記它了,隻是遇到災異、病苦、姻親、出行,用得著的時候,才隨時拜,基本上是臨時抱佛腳。
所以,對天地爺的祭祀,鄭小蟬從來就沒放到心裏過。還有兩重原因:一是覺得這是大人的事,二是覺得天地爺即便被香火供著,也沒見它對人有額外的憐惜。天旱求雨,雨不至;地澇求晴,雨不歇——求什麼,基本沒什麼。有一年初一,餃子撈上來很久,都快坨了,父親還對牆揖拜。她便出門對父親說,你拜了快一輩子了,也沒見它給你什麼,還是趁熱吃餃子吧。父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說,拜不拜是人的事,給不給是它的事,隻要你拜過了,心裏就妥帖了。人活著,不一定就是為了有,但一定要妥帖。這個,你懂不懂?
鄭小蟬今天比哪天都起得早。
邈遠的幽香,一陣跟著一陣,嫋進她的心竅,即便是睡夢中,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就醒了。睜開眼,見天光還很晦暗,便翻了一下身,還想睡去。但香味越來越濃,依稀中還能見到香煙的影子在屋裏無聲地遊動,一縷一縷的。寂靜中的香,直讓人醒,便再也睡不著了。她發現,這香,不是來自遠處,而就在近前。
她推開門,果然就見到父親正在庭院裏拜天地爺。不僅有父親,還傍著個母親。他們雙雙跪在龕位前,表情嚴肅,念念有詞。
成束的香棵燒得健旺,香味難再隱忍,一片彌漫。
天上還有稀落的星。你們睡不著,也不考慮別人,她很想說句埋怨的話。但老人們的那份莊重,有無言的力量,她覺得不宜張口。
吃早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地問:“今天既不是節氣,也不是神鬼日頭,為什麼而拜?”
父親說:“為麥收。”
鄭小蟬說:“麥地還一片的綠,離開鐮還早呢。”
父親說:“麥熟一晌,你知道不?這麥子的習性不像人那麼黏綴,隻要一進陰曆五月,一會兒一個樣,頭眼還綠著,轉眼就黃了。”
白天,鄭小蟬走到自家那塊麥地,看到的依舊是一片青蒼,沒有一絲黃梢。她覺得父親真是可笑,一天到晚急急火火、忙忙碌碌,總像身後有甩不掉的追兵似的。
陽光溫暖,讓人慵懶,鄭小蟬覺得整個麥地就是一張床。
她居然就真的躺在田埂上了。
其實是她心中油然生出了浪漫,因為她讀過彭斯的一卷詩,有一首詩的題目就叫做《好姑娘躺在田埂上》。
一躺在田埂上,身下好像一下子伸出來無數隻手,既托舉她,又撫慰她,身體伸展,心田盈滿。她什麼也不想,卻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一個姑娘,花樣年華,一切還沒有開始。“沒有開始,真好。”她對自己說。
陽光明媚,麥穗沉實,一片平靜。
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會長個兒。
一陣微風拂過,麥稈連動都不動一下,卻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響,似有似無,卻真。與文火炒黃豆,慢慢熟來的情景相仿佛。
她起身望去,立刻就吃了一驚了:躺下時還一片青蒼,眼下的麥屏之上,竟分明有了一點點的黃。
父親說的真是,五月的麥子,擋不住的情感,一會兒熟於一會兒。
她忍不住地看了一眼天。天上晴得宏闊,隻有可數的幾朵碎雲。
這可以說是上好的天氣了,但一絲憂慮卻爬上了她的心頭。
因為她知道:不怕雲密,雲密則天陰得凝重,反而不下雨;即便是下雨,也下得均勻。就怕雲稀,雲稀則遊動,遊動的雲彩相撞,就下陣雨;而陣雨無序,往往是冰雹。瀕熟的麥子就怕冰雹,會使就要到手了的收成轉眼就沒了。
她突然懂得了父親。
父親為什麼起那麼大的五更焚香祭祀?因為依山裏的風俗,陽光一打眼,再拜就不靈了。他表達的是虔誠。而對天地爺敬重的背後,不是愚昧,而是對日子的珍重。
她已無心田埂上的浪漫,決定馬上回到家裏,給自己也磨一把鐮刀。她找回了一種失落已久的東西:“我”之外的憐惜。
走到村口,遇到了高中同學美娟。村口有棵大榕樹,榕樹下有一盤石碾,美娟就坐在石碾旁的石凳上奶孩子。
美娟高中一畢業,就嫁給了本村的一個青年。青年在礦上采煤,能給她安穩日子。兩口子不顯山不露水,過得恩恩愛愛。就像山間的野海棠,雖沒人欣賞,卻也不懈怠,拚命往好裏開。鄭小蟬畢業回來,美娟的孩子已經兩歲了。當時鄭小蟬想,美娟即便是一枝美豔的花朵,一有了孩子就算是凋謝了,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所以,雖然是要好的同學,鄭小蟬即使寂寞在家裏,也很少跟美娟來往。因為她是美娟的鏡子,怕照出美娟的庸常;而美娟又是她鄭小蟬的鏡子,會照出自己的憂傷。
等鄭小蟬走近了,美娟說:“小蟬,就要割麥子了。”
鄭小蟬點點頭,說:“美娟,孩子長得倒真像你,黑俊黑俊的。”
美娟笑著搖搖頭,說:“就你白。”
雖然有旁人在跟前說話,但美娟懷裏的孩子,卻一點也不怯生,依舊專心吃自己的奶,隻是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來人,很招人喜歡。
鄭小蟬忍不住上前摸了一下孩子的臉,“真乖”。
這句話,連帶那個親切的舉動,讓美娟很受用,憨憨地一笑,說:“這孩子,就招他爸喜歡。”
鄭小蟬偷偷地觀察了一番美娟。美娟雖然臉有點黑,但皮膚很光滑,即便是做了母親,依舊很年輕。令人驚奇的是,臉子黑,胸乳卻很白,以至於一道道的血管清晰地青著,像茁健的地脈,飽含了水分。她的胸乳很大,沉甸甸的,把孩子的臉都遮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