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馬上醒悟過來,立刻組織起全村的青壯年,突擊搭建防震棚。
身邊有現成的樹木,有現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來。但棚頂光遮蓋上山草是不夠的,因為漏雨。本來山裏是有現成的石質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經的住房還可以,用於防震棚就不適宜了,因為它重。甭說是地震,即便是大一點的山風吹得久一點,也會把石板從棚頂搖下來——震不死人,也會砸死人哩。
幹部便動員社員(村民)們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來。
黨團員和基幹民兵倒是帶了頭,但一般社員橫豎不予理睬。他們說:“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兒,憑啥叫我們私人往裏搭東西?一旦漚爛了,咱窮家破業的,日後咋過日子?”
父親被氣得臉子直抽搐,“都啥時候了,還他娘的這麼自私?小喇叭裏還整天唱呢,‘社員都是向陽花’,屁!”
“你這樣說可就沒意思了,誰讓他們都是窮人呢。”我說。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裏也明白,但他是支部書記,不能實話實說罷了。
“咋辦才好呢?”他開始發愁,久久沉默著。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問他怎麼有了,他說,既然公社也要求給社員蓋防震棚,在這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上,公社領導一定會有解決辦法。
父親興衝衝地去了公社,又興衝衝地回到了村裏——他帶回來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嚴嚴實實地蓋起來了。社員們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進去。
雖然人住進去了,但心思卻沒在這裏。他們弄出了許多枝杈——
“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歎道。他覺得這裏的篾席比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結實,好東西啊!而用這麼好的篾席苫在臨時性的窩棚上遭雨水淋漚,真是太可惜了。
對好東西的憐惜,使他生出了一個小詭計: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張舊席子把棚頂上的一張新席子置換下來。
他的舉動,瞞得了忙亂中的村幹部,卻瞞不了有同樣心思的鄉親,人們學著他的樣子,都偷偷地搞著置換。他們一點也不張皇,因為他們懂得一個老理:法不責眾。
父親發現了,哭笑不得,嚴厲地宣布:“限你們在兩天之內,把新席子歸還回來,不然的話,就不客氣了!”
咋個不客氣法?他解釋說:這是特殊時期,法紀從嚴——
就說唐山吧,有人從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經發現,就地就把他斃了。一塊手表能抵得上一條人命嗎?但是沒辦法,就得斃,不然就亂了。那麼,還不還席子,你們自己琢磨著辦吧。
雖然有這麼嚴重的說法,兩天之後,還是沒有動靜。
父親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聲喊道:“我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之後,人們還是無動於衷,父親便搖搖頭,嘟囔道:“他們欺負我手裏沒有槍啊。”感慨一番之後,他並沒有實際動作,隻是放出風去:“這事兒,是一定要有個了斷的……”
之所以沒有實際行動,父親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覺得用那麼好的篾席苫在臨時性的窩棚上遭雨水淋漚,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讓物質貧乏的鄉親們作為家用更妥帖。
父親雖然是支部書記,但他畢竟是個農民,有一種本能的悲憫之心。
接下來的枝杈,是這些老實巴交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遜的事體——
首先是隨地大小便,防震棚裏的氣味很是不好聞。幹部們出來管束的時候,許多人氣咻咻地說:“這能怨社員沒覺悟嗎,你們當幹部的,為啥不給修些茅廁出來?”
其次是在混雜的群居中,張三家的男人把手伸進李四家女人的褲腰裏,而劉五又尋隙摸了趙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嗚嗚噥噥,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臉麵、講清正的人們便很是有意見,“這防震棚橫豎是不能住了,簡直是個淫窩子。”
父親把男人們集中在一塊兒,給他們訓話。“都他娘的啥時候了,還有那心思,要是還算個男人,就都給我管住自己點兒。”
“正因為時候不濟,才趕緊摸一摸奶子呢,誰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裏,有人說。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應和。
“他娘的,你們倒還有理了,簡直是一群畜生。”父親罵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們並未感到羞恥,既然嚴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麵等待著,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親也感到泄氣,心裏說:我堂堂的一個支部書記,居然管起了風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鬧的。
但還是聲色俱厲地說:“咱可醜話說在前頭,誰再給我惹出事端來,就別怪咱翻臉不認人,廢話少說,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雖然整肅了秩序,地震棚裏也的確安生了許多,但是,不到兩天的工夫,地震棚裏的人卻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動,做著隨時撤出的準備。
父親覺得事態嚴重,便帶領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戶去做工作。我覺得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隨在他們身後。
父親說,防震棚裏條件是差一些,我們支部有責任,但是請你們放心——
茅廁,我們馬上就修;至於裏邊不像話的事,我們組建個巡邏隊,進行夜查。我們保證讓你們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們回答道。
為啥?
問老人,老人們說: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早活夠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頭,孤魂野鬼的,下輩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裏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聽了這樣的話,曾祖母安靜而美麗的遺容竟一下子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們說得對,一輩子在風雨中飄零,老了老了就應該死在家裏。便在父親身後,偷偷地點頭。
問小的,小的說: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會死?啥叫死?
我便插話道:就像明雁那樣。
小的竟說:明雁多有氣性,擱著咱,咱也會那樣。
聽了小孩子的話,父親半天說不上話來。臨了憤憤地說:你個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這樣說了。
問到青壯年,他們反問道:總說有餘震餘震的,都這麼多日子了,咋還沒啥感應?
父親說:大小餘震都三四次了,因為離得遠,震感不明顯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這兒,還整天恓惶個啥?不是沒病找病嗎?
可不能掉以輕心,萬一下次就震在咱這兒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這兒,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
老輩子人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麼多人放過炮都沒出過差錯,咋一輪到扁兒,就被炸死了?那是扁兒的命,他命該如此哩。再說,咱山裏的人命賤,就是閻王爺都懶得搭理咱。閻王爺稀罕的人是啥樣的?是像柱兒那樣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說,咱平常的日子過得這麼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雞巴的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憐惜的?反倒省心了。
人們“再說”得比父親還振振有詞,木訥的父親反而無話可說了。無可奈何地說:“我們支部可都是為了大家好。”
大家說:“這還用說,我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應該跟我們回去,不然上邊怪罪下來,我們這些當幹部的,就沒法交代了。”父親趁勢說道。
“當幹部的就真神附體管得了生死了?屁!”大家有些不耐煩了。
見幹部們並沒有把回到家裏的人勸回來,那些在防震棚裏觀望的人,也呼啦一下走光了。
父親對幹部們說:“群眾不理解可以,但是咱和咱的家屬可不能像群眾一樣沒覺悟,咱必須堅守在防震棚裏。”
“支書,那你可就錯了。”幹部們齊聲說,“咱要是再呆在防震棚裏,群眾就瞧不起咱了,認為就咱們怕死哩。”
父親半天不說話,最後,氣急敗壞地吼道:“那你們就都他娘的滾!”
這之後,雨越下越大了,防震棚裏就父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堅守著。我感到他真是可憐,便踅回來陪他。他愣了一下,問道:“你不是總嚷嚷不怕死,要睡到屋裏去嗎,咋又回來了?”
“那是兩碼事。”我說。
父親似有所悟,低沉地嚷道:“你別在咱麵前假充聖人了,少在身邊煩我,你他娘的也給我滾!”
“你讓咱滾咱就滾了,就不!”我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鑽進地鋪上的被窩裏。
“也是他娘的一個強種。”父親也學我的樣子,把自己脫光了,鑽進我的被窩裏。
過了很久,他恨恨地翻了一個身,歎道:“咋就不真的在這兒震一下子呢?要是真的震死他兩個,就知道閻王爺的厲害了!”
父親竟發出這樣的詛咒,我大吃一驚。震驚之餘,我安慰他說:“你也別怨他們,對生死的事兒,他們都有自己的看法,一有了自己的看法,別人就不好左右他們了。”
父親沉吟了片刻,說:“你小子的書沒白念,有想法了。嘿嘿,不瞞你說,我要不是當著支部書記,我也跟他們一樣。一有了擔當,這心思就變了:不能坐等著遭死,還要想辦法造生。”
他的話,使我明白了他那聲詛咒的真正含義,他怨的是鄉親們不憐惜他內心的敦厚。
父子倆聽著棚頂上密集的敲擊聲,雖不再言語,但已心心相印了。
第二天,父親把村幹部和黨團員都召集齊了,說道:“群眾為啥不樂意住防震棚?是因為這防震棚裏沒茅廁、沒隔斷,不方便。”
大家麵麵相覷,說:“支書你糊塗了咋地?哪是這個原因呢,都是一群不知死的鬼,你弄得再舒服他們也是不會住的。”
“我就認為是這個原因,所以,從今天開始,用三天的時間,咱給群眾修廁所,打隔斷。”
“沒人住,修它幹啥?這不是浪費嗎?”
“廢話,許他們不住,不許咱們不修!不然的話,要我們這些黨員幹部幹啥?”
我們村那時叫長操公社石板房大隊。改革開放之後,為了便於管理,長操公社與鄰近的佛子莊公社合並了,改成了佛子莊鄉石板房村。無論如何改法,村子還是個封閉自足的生存狀態。對唐山大地震那段曆史,整個村子雖然沒有遭受任何災難,但村裏的人們卻有著深刻的記憶——就是因為那座防震棚。防震棚裏雖空無一人,卻建得異常牢固,且設施齊全。
這樣的故事,他們怎能忘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