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柩移動起來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開始放聲號哭。但是整個過程,堂大伯的父親卻始終平靜如初。兒子雖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後的人兒卻個個鮮亮、腴潤——他走得好不虧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過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壽哩,老天爺長著眼哪。”
麵對親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開,我的心受到一次強烈的觸動。什麼叫“老天長眼”?依老人家的邏輯,就是:因為死亡,給人間帶來公平。
(生死契闊。這是魯迅雜文裏說的。堂大伯的父親雖然跟魯迅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但是我的曾祖母——他的母親,已把一些關於生死的信息通過血液傳遞給了他,他不僅學會了聽天由命,而且還學會了給無奈找出讓自己確信不疑的理由。)
第三個,就是鄰居扁兒之死。
扁兒跟我是同族同姓,因為旁係得遠了,親情的濃度就淡了。所以,雖然按輩分他還是我的一個長輩,但我們這一輩人還是管他叫扁兒。
扁兒有兄弟四個,他排老二。
他成家之後,父母隻分給他一口鐵鍋和幾隻碗。雖然已是冬季了,父母連過冬的口糧都舍不得分給他一把。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沒有娶父母指定的那個女子,而是娶了他喜愛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的一個女孩。那時,還有唯成分論的味道,成分不好的人家在村裏受歧視,沒有地位,就連工分都是給最低的一檔。
父母嫌他不爭氣,給掃地出門了。
隻有自己借錢蓋房子,隻有向村部借糧度冬日。
由於家庭基礎不好,媳婦的工分又低,無論扁兒多麼勤勉,也堵不上虧空。
但扁兒又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忍受不了人們在背後對他的戳戳點點,便縮衣撙節,從牙縫裏摳出收益來還賬。
他穿的衣服,是補丁摞補丁的舊衣;他每日的吃食,總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那時講究學大寨,開山造堰田,要把窮山變成米糧川,所以,每日的勞動強度是很大的。那些青壯勞力,為了能撐持下去,即便是家境再不好,中午也要帶些能擋嘴的幹糧。可是扁兒卻不,整個冬天,他每天的幹糧卻是兩個柿子。
到了中午,他遠離人群,窩在草窠子裏,用震裂了虎口的手緊緊地捧著那兩隻柿子,偷偷地吞下去。
大夥知道他的情境,心裏極不是味道,幹活時,就給他分派一些省力氣的活。但是,他執意要掄大錘,“都掙的是一樣的工分,咱憑啥要人家照顧?”他生氣地說。
後來,他就不會笑了,每日青灰著臉埋頭幹活,麻木得像一頭牲口。
那天,輪到扁兒當放炮員。炮撚子點著了老半天了,還沒見炮響,有人就說:“扁兒,你是咋搞的,到底是點著了沒有?興許是腳底下沒勁兒,草草地就往回跑吧?”
話音未落,扁兒噌地就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我父親一把攔住了他,“別冒失,再等一等吧。”
扁兒的臉色很難看,說:“怕個啥,不就是一個死嗎?要真是那樣,反倒省心了。”
他掙脫了父親的臂膀,一下子就躥出去了。
不久,就聽到一聲巨響,不久,就見到一塊石頭從腹部把扁兒穿透了。
父親失聲叫了一聲,一個耳光重重地打到那個說怪話的人臉上。“你個孽障!”他罵道。
事後人們分析,扁兒自尊的背後,是強烈的自卑,苦難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對生活的興趣,他的心已經死了。死亡,是他期待之中的。
扁兒的死,當時給了我深深的震撼——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自己?
“怕個啥,不就是一個死嗎?要真是那樣,反倒省心了。”
扁兒這句話,久久地在我心裏縈繞著,感到,人有時並不畏懼死,不可承受的卻是生活對人的折磨。
從這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就老了。
生死契闊。這是魯迅雜文裏說的。扁兒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魯迅,但魯迅卻在筆下給他預備了一個兄弟,那便是阿Q。阿Q麵對死亡,想到的是怕那個圓畫不好,而不是自己的生命。苦難和愚昧的人,死亡拿他們沒辦法。)
最後一個,就是我的同齡人明雁之死。
明雁的母親屁股出奇地大,如果她坐在那裏,從背後看去,她身體的輪廓,就隻剩下一爿大大的臀座了。因此,具有很強的生育能力。一口氣就生了四個孩子。但是,在家裏卻沒有絲毫的地位,因為她生下的都是女孩。明雁的祖父、父親都是獨根單傳,有斷香火之虞,對男孩便有特別的期待。懷上明雁的時候,母親對父親理直氣壯地說:“你要好好待我,這一次,我準會給你生個男孩。”
“屁!”明雁父親不屑地說。
“信不信由你。”他母親很是委屈。
“憑啥要信你的?”
“這次的感覺不同。”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明雁的父親,便不讓婆娘出工了。
在七個月頭上,明雁母親好好地就摔了一跤,身子疼得厲害,窩在炕上不敢動彈。
“你要是給老子把兒子弄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明雁父親憤怒地說。
於是,熱炕、紅糖、雞蛋、小米,精心地調養。但剛到八個月的日頭,還是早產了。
明雁生下來的時候,比貓崽大不了多少,黑紅的一團,不哭也不睜眼。農村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明雁父親,連連歎氣,徹底絕望了。
他連著三天不進產婦的門。
第四天,產房裏傳出了哭聲,既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明雁一歲一歲地長大了。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他雖然長了年齡,但卻沒有長大了身膀。
瘦,小,卻機靈。
“你真是你娘的寶貝。”我對明雁說。
我那時從明雁身上有了這樣一個意識:既瘦小,又被嬌生慣養,便是寶貝了。
因為被父母百般嗬護,明雁有跟別的孩子不同的脾氣:自尊、任性、敏感,還有一點點自私。他聽不進別人的話,看不得別人的臉色,容不得別人動他的東西,且動不動就發脾氣。
我爺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可別學明雁,他那樣的人,活得長不了。”
果然就應驗了爺爺說的話,明雁小學五年級那年就死了。
他的死因很簡單,就是他母親擔心他被淹死,而不讓他到河裏去玩水。
村裏那條小河,是山裏孩子的福地,一到夏天,孩子們就在那裏撒歡兒。
而正是這個孩子們快樂的季節,明雁的父母卻加強了對他的管束——一旦見不到他的身影,他的母親就大呼小叫地沿著河邊尋他。一旦在河裏找到他,他的母親便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去。我們都感到奇怪:他母親既然那麼嬌慣他,咋就那麼舍得揪他的耳朵?
更奇怪的是,越是揪耳朵,越是不能管束住他到河裏去的意誌,相反,明雁學會了跟母親兜圈子——在河裏玩的時候,他會把衣褲脫在對岸,一旦聽到他母親的叫聲,他便會老鼠一般迅疾地躥到岸上去,從與母親相反的方向溜走了。
雖然逃過了母親的捕捉,但是回到家裏,仍然逃不過責罰。
“你又下河了。”
“別冤枉我。”
“把褲腿卷起來。”
“幹啥?”
“我給你驗一驗。”
明雁母親用指甲在他的小腿上輕輕地劃了一下,便有一條清晰的白印呈現出來。
有一定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隻有沾過水的皮膚才有這樣的跡象。
明雁無話可說了,恨恨地看著母親。
雖然屋裏隻有母子二人,但母親仍然沒有放過他,依然像模像樣地揪他的耳朵,且嘴裏還叫嚷著:“看你還長不長記性。”
依然是不長記性,依然是逃避了監視下到河裏去。
這一次,母親已摸清了明雁的行跡,徑直走到了對岸,把明雁的衣褲統統拿在了手裏,尖利地喊道:“明雁,你給我回家!”喊完之後,便拿著明雁的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明雁失聲說道:“這下可完了。”因為山裏人戲水,均是脫得一絲不掛的;而這時的明雁,已是進學堂的少年了,光光地在岸上走,惹得沿岸的女孩子們驚驚咋咋地叫;我們男孩子則喊道:“明雁,你真可憐哩!”他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雙手捂在小腹下,淚無聲地流下來。
這種緣自母愛的羞辱,讓他難以承受。
明雁本來已走離河岸很遠了,卻突然跑了回來。一猛子紮到那個有著厚厚的淤泥的河灣裏。
久久不見他上來,我心裏一震:明雁出事了。
待大人們把他從淤泥中撈上來,他已經鐵青著臉,死了。
他的氣性可真大啊!人們感歎道。
麵對著同齡人猝然的死亡,我們一群孩子都癱坐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們真不明白:明雁是他父母的寶貝蛋兒,含在嘴裏怕化了,擱在地上怕碎了,被千疼萬憐的一個人兒,對生命咋就沒有一點憐惜呢?跟他相比,像我們這些從來不被父母放在眼裏的、說餓飯就餓飯、說打罵就打罵的孩子,早該死上千次萬次了——但是,我們一點死的念頭都沒有。
我們沒皮沒臉地活著,好皮實啊!
(生死契闊。這是魯迅雜文裏說的。因為愛都可以導致死亡,當然就契闊。)
死亡的事件回憶完了,我的心陰沉起來。覺得人活著真是沒多大意思——
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老的還是少的,不管是富貴的還是貧窮的,不管是被人疼愛的還是被人嫌棄的——
不管你樂意不樂意,橫豎、遲早是個死。他娘的,原來人生下來就是預備著死的,怕也沒用哩!所以,死一個是死,死一卡車也是死,橫豎都是一樣的。
從這時起,我真的把死看輕了。
這時,天也陰了起來,因為天上那角白慘慘的月亮已經不見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來,毫不猶豫地朝家裏走去。雨水給了我決絕離去的理由。
“你幹啥去?”父親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確地告訴他。
“你回去幹啥,找死?”
“都死那麼多人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沒啥大不了的。”
父親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幾天,就老人一樣的口氣了?真是豬鼻子插大蔥——裝象!”
不容我分辯,他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還留在那個潮濕的場院上,人們還是陸續離去了。
人們有充足的理由:雖然剛進秋天,但早晚的天氣已經很涼了,再加上這小雨像豬血一樣沒完沒了地淋著,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會被雨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