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官帽還沒戴上,就怕耽擱你的前程了?
“他楞著眼鼓著鼻子呼哧呼哧喘氣,臉上露出當年的橫勁兒,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我嗤一下笑出了聲。
“吃過飯,劉英抱著小妞在陰涼裏玩,那個渾貨躲在屋裏。隔著門簾,我看見他拿著鋼筆趴在桌上寫。他不出門,我也坐在屋裏不出門,看他的臉色,我對他不放心。這不講理的,誰知道他會幹出啥荒唐事來?
“半下午的時候,他拿著一頂草帽走出來。
“你去哪兒?
“我到吊莊去。
“想找段姨夫啊?
“他沒吭聲。
“那時候老爺子拿他沒辦法,現在我對他又有什麼法子?我和他已經離了婚,他想怎麼我也管不著。”
“太陽一落,地裏的熱氣就消散了。我背著一包剛摘的棉花往家走,在大門口碰上馬鎖。我說,你找文昌玩哪?他說,我在這兒坐了一大陣了。工作隊老王找你,叫你到村長家去一趟。
“一進村長家,老王開門見山就說,肖芝蘭,把你家的地再說說吧。
“我家六畝地,我和馬長安兩口人。
“不是說你,是說馬文盛家。
“我和馬文昌離婚了,馬家的事我不管。
“群眾評議會上,不是你拿的文書嗎?說馬家河灘裏那二十五畝地賣給了段根柱。
“誰都知道文盛腦子不好使,我不替他說,大夥咋評議?
“馬政委昨天向工作隊彙報了,他說家裏隱瞞了土地,那張賣地文約是假的。
“我笑了笑。說假嘛——也不假。那是老爺子生前交代的。老爺子說段姨夫辛辛苦苦在那塊地裏耕種了一二十年,沒少給馬家出力,文昌一走,家裏就三四口人,要那麼多地也沒用,不如給根柱算了。老爺子過世後,辦喪事沒錢,我把那塊地當給了段姨夫,後來沒錢贖,就歸段根柱了。隻是文書寫得晚了兩年,也不是有意欺騙政府。
“馬文昌同誌寫的報告很詳細,馬家不光土地多,還有長工、佃戶,剝削性質很清楚嘛。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王同誌。老爺子年紀大了,昌在外麵讀書,盛年幼,別說幾十畝,就是三畝五畝,自己也沒能力種,不租出去咋辦?說老五叔是馬家長工那更是說不過去。他孤寡無靠,老爺子收留了他,他在馬家能白吃飯?
“老王咧嘴笑了笑,你這個肖芝蘭,還挺有板眼的。不管咋說,恐怕馬家的成分得重劃了。
“你放心吧王同誌,我跟馬文昌離過婚了,你們想給他劃啥成分,和我不相幹。”
娘從村長家出來天已經黑了,鎮子裏炊煙四起,農家院裏亮起燈火,大人在家門口喊叫孩子回家。
“拐過巷口,那個不講理的站在路邊。看見我走過來,他迎上來說,他們沒難為你吧?我沒理他。他跟在我身後,一直走到大門口。蘭姐——我是黨員,複員軍人,我應該如實向組織彙報家庭情況。
“我站下腳,看著他的臉,誰也沒攔住不讓你彙報呀。
“他們沒難為你吧?
“我轉頭向天上看看說,太陽不是打西邊出來了吧?馬文昌還會顧惜我?我不是好好的嗎?回家照樣能給馬政委做飯,洗衣服。這是你們馬家的事,跟我不相幹,你想當地主誰也沒辦法。可你想過文盛沒有?他從小在地裏幹活,沒吃過啥,沒穿過啥,沒享過一天福,為了你那頂官帽,現在得替你當地主分子,隻要你良心過得去,我無所謂。大不了我帶著狗娃回我的娘家肖王集,到那兒我是貧農,把我狗娃的名字改成肖長安,離你們馬家遠點。說著說著,眼淚從我眼裏湧出來,七歲來到馬家,現在說出這樣的話,心裏實在是不忍。我擤了一把鼻涕,掏出帕子擦臉。
“文昌,這都是你逼的。你不為文盛想,我得為我的狗娃想。我這個當娘的,不能叫他背著地主羔子的黑鍋長大。
“他站在黑影裏一聲不吭地聽著。”
那是一個星期六,我放學很早,村裏開會的時候,我正和幾個小朋友在打麥場上玩蒙眼過路。秋天的天空像深不見底的湖水,湛藍湛藍地罩在頭頂上,月亮從林梢升起,繁星滿天,銀河像一縷透明的雲彩從東南向西北彎過去。小寶蒙著眼,我伸出胳膊向天上指點著從他麵前走過去。二毛說,指星星的過去了。
村長陪著兩個人來了,他在打麥場上放了幾把椅子,讓他們坐下。大人們從村裏紛紛亂亂湊過來。有人坐在小凳上,有人脫下鞋墊在屁股下。娘來了,叔叔也來了。叔叔把我拉在他身邊,讓我靠著他的腿。大會剛開始我就枕著叔叔的腿睡著了。娘把我抱過去,摟在她懷裏。
會議結束時我迷迷糊糊醒過來,人們正在呼呼隆隆散去,有人嘭嘭地拍著屁股上的灰土。叔叔說,我背著他吧,娘把我扶到叔叔背上,我兩手搭著叔叔的脖子。我不知道會場上發生了什麼,不知道這個村民大會對我家的意義。多少年後我才知道,就是這次村民大會,把馬文盛宣布為地主分子,宣布馬家的土地、房屋、財產要分給貧雇農。
工作組對叔叔不錯,他們隻讓他去修公路,做義務工,沒讓他參加清算鬥爭大會。
“第二天,文盛說,蘭姐,前院的房子都得騰嗎?
“分給人家了,早點騰出來好讓別人住。後院的草屋結實著哩,也不漏雨。你一個人,要那麼寬綽的房子幹啥?
“牛沒了,車也沒了,犁地、收莊稼咋辦?
“牛不是有老五叔一條牛腿嗎?他會幫你的。
“你真打算回肖王集,不管我了?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眼淚。不是還有五叔嗎?
“盛掉轉臉不看我。
“文盛,你哥吃著公家飯,他得守公家規矩,你別怨恨他。
“他沒哭,隻在鼻子裏哼哧哼哧抽氣。
“騰房子時文盛很平靜,什麼話也沒說。文昌幫他搬東西,收拾屋子。
“這間草房從前是柴屋,老爺子在世時,裏麵堆放著木柴、木炭,冬天烤火用的豆秸和一些沒處放的雜物。打開門,幾隻雞咯咯嗒嗒叫著飛出來,柴草窩裏留著幾個雞蛋。小屋的山牆上露著一個三角形的大窟窿,五叔用秫稈把它插好,抹上黃泥,把那扇破門釘了兩塊木板,讓它能勉強關上。
“搬完家,文昌說,蘭姐你下午早點回來,晚上咱們和盛一起吃頓飯,明天我和劉英就回縣城了。”
“太陽剛落山,我從地裏回來。文昌到街上去買了燒雞、鹵豆腐皮,虧他還記得文盛小時候喜歡吃雞雜碎,特意給他買了一包。
“他在東街的作坊裏打了二斤燒酒,我炒了幾個菜端過來,在草屋門口樹陰下擺一張小桌,一家人圍在盛的新家門口吃飯。
“盛,從前咱家剝削了鄉親們,現在咱是替老輩人還債,把剝削人民的東西歸還給人民。
“劉英插上說,你哥是黨員幹部,他要帶頭執行黨的政策。
“文昌端起杯說,來,為了馬家的新生,幹一杯!
“盛嗞一下把杯裏的酒喝幹了。他一聲不吭,也不抬眼看人,隻管拿筷子夾菜往嘴裏填。”
在我的記憶裏,這是馬家聚在一起吃飯人數最多的一次。到現在我都忘不了興隆鋪的燒雞、雞肝、雞心、雞腸,太好吃了。叔叔不斷往我碗裏夾,弄得我不好意思。小女孩呀呀叫著,在她媽媽懷裏蹬腿亂蹦,父親不斷回頭去哄她,惹得我心裏很討厭。叔叔悶頭喝酒。娘說,盛,你少喝點,明天還得到馬武鎮去修路。老五爺臉紅紅的,筷子在手裏不當家,夾起的菜沒到嘴裏就抖落在桌子上。
“雞叫二遍我起來燒火,給文盛烙饃,讓他帶著去修路。給文昌他們煮鹹雞蛋、鹹鴨蛋,讓他們帶回城裏。說不定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他們做飯,心裏不是滋味。
“飯做好了,天色大亮了,老五叔已經下地,文昌、文盛還沒起床。這弟兄倆昨晚都喝多了。
“我把烙好的饃裝進布兜,在裏麵放了一骨朵大蒜,提上到後院去。
“小屋的門還沒開,我站在門外喊,盛——快起來!再不起來就耽誤點名了。頭一次出義務工,千萬別讓人家說你故意拖拉,心裏不滿。
“叫了一陣,屋裏沒動靜。我走近去,用手一推,門開了。迎麵看見盛像一條魚似的吊在房梁上。房梁很低,盛的腳勉強離地,繩子套在脖子裏。我把布兜扔在地上,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往上著喊,盛——你咋能這樣啊——盛——
“盛的腿像兩根棍子,身子像一截樹樁,我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放下來,臉上有點餘溫,鼻子裏一點氣息也沒了。
“我走回堂屋,站在西屋門簾外說,昌,你快到後院去看看吧!
“昌在屋裏摸索著說,咋了?有啥事?
“我嘴唇打著哆嗦,眼淚順臉往下流。你兄弟死了。
“盛出什麼事了?
“你兄弟死了。你去看看吧。
“劉英在屋裏說,怎麼會……呢?昨晚不是好好的嗎?怎麼……
“我坐在堂屋椅子裏,眼淚嘩嘩往下流,我舉起巴掌默默在臉上擦,一聲也沒哭出來。
“昌去忙他兄弟的事,我坐在那兒一直沒動,直到裝殮完,我也沒去看一眼。
“下葬的時候,我到墳地去。墓坑挖好了,我照著文盛的棺材踢了幾腳。盛——你個沒良心的!我把你從小伺候大,天天給你做飯、洗衣,怕你熱著,怕你涼著,在外麵怕你受外人欺負……你就這樣報答我?你們馬家男人都這麼狠心嗎?
“眼淚把我噎得說不出話。我拿手在臉上一把一把擦,可還是一聲也沒哭出來。”
太陽像燒紅的鏊子,慢慢向西邊的崗坡墜,晚霞扯起一條條鑲邊的彩帶,一直漫到頭頂。娘站在墳園邊的柏樹下,看著五爺他們把墳頭慢慢堆起來。幫忙的親戚、鄰居扛著鐵鍁一個個走散,隻剩下父親一個人拿著鐵鍁在墳頭上拍土。
墳園裏冷清下來,一群烏鴉叫著往林子裏飛。父親走過去,站在娘身邊說,蘭姐,走吧。
“我走到盛的墳邊坐下,看著新堆起的黃土,眼淚擦不及地往下流,心裏像打開了湧泉,酸痛一陣陣往上翻。
“盛,你為啥這般絕情絕義?為啥這麼死腦筋?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就埋到地下再也見不到了。你叫我好後悔呀!不該對你說要回肖王集,不該叫你昨天搬家,要是遲上十天半月,你這個傻娃兒就不會這麼想不開了。照顧你二十五年,叫我咋割舍得了?
“文昌彎下腰來攙我,我把他的手推開,坐在那兒沒動。
“你們馬家這弟兄倆——沒一個好東西!
“他站在那兒不吭聲。
“我蹲坐在地上,手指著老太爺墳前的石碑,幾年前,你是從這兒出去的,對吧?你臨走把我的銀貨拿走了,你走後沒過十天,爺爺就不在了。那時候你在哪兒?你知道我在家作了多少難?受了多少磨難?馬家的天塌了,我這個婦道人家給你頂住。你知道嗎?爺爺剛過五七,你那相好的女孩就來了。她帶著身孕,在你藏身的暗室裏住了一年。我心上像紮了一把刀,還得給她端吃端喝,伺候她坐月子,給孩子擦屎倒尿。她走的時候我當了河灘裏十畝地給她做路費。……你們都是咋報答我的?閻王爺為啥造你個害人精,叫你在這世上禍害人!害了一個女人不夠,還害第二個?
“他站在那兒一聲不吭,任我數落。
“我扭回頭瞪著他說,你個沒良心的,幾年前怎麼走的?幾年後又怎麼回來的?難道你不想問問林姑娘,她現在在哪兒?她為了你跟家裏鬧翻,半道上一個人逃出來,為你受了那麼多苦,你個負心漢,娶了媳婦忘了舊情!她是狗娃的親媽,給你生育了馬家的後代!你回來就不想問問她現在啥樣?
“這渾貨愣住了。
“我本當不跟你講,坐在這墳園裏我實在是千頭萬緒,又氣又恨,忍不下這口氣。
“蘭姐,你知道她的情況嗎?她現在在哪兒?
“他把身子屈下來,就著草坡坐在我旁邊。本來我想把什麼狠話都說出來,狠狠刺刺他。可看他那失顏變色的樣子,我又生出了憐惜。盛已經埋進了土裏,這渾貨他還係連著我的心。別看人模狗樣當了政委,當了誌願軍英雄,可這會兒他那副可憐相還是叫我心疼。一個親人也沒了,在這世上,還有誰會真心疼你?那個外地帶回來的婆娘指望得住嗎?
“我眼裏的淚水又流出來,悲傷又湧上來。昌啊昌,你個渾貨,啥時候你才能懂事兒啊?
“蘭姐,她在哪兒?你能跟我說說嗎?
“林姑娘她就在馬武鎮中學。
“你見她了?
“她來看過長安。
“她……還好嗎?
“孤身一人,年齡也不小了,連個對象也沒有,心裏啥樣,你去想吧。
“他走到墳園邊,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點著了,站在那兒抽。
“離開墳園走上大路,他把肩上的鐵鍁遞給我。你回家吧,我到馬武鎮去一趟。
“現在去?
“對劉英說,我去看一個戰友。
“天黑了。昌!
“沒關係。明天我得回縣城。”
父親沿著鎮外的大路走到河邊,渡口上的船剛擺過來。正是秋忙季節,趕集、進城的人不多,不等船上的人下完,他一步跨上去。船老大說,天黑了,該收船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船工不情願地說,這會兒誰還過河呀?他把煙收起來,脫了鞋,卷起褲腿就往河裏跳。船夫說,你看,我也沒說不擺呀,你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