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河,還有二十多裏路。走到馬武鎮,學校的晚自習還沒下課。一彎月亮升上來,昏暗的燈光從教室窗口透出來。校園裏很安靜。他沿著碎磚鋪成的甬路,一座房子一座房子查看。燈光下晃動著一堆一堆腦袋,每盞燈下圍聚著幾個學生,專心專意做作業。
有個學生穿過操場向教室走。他迎上去問,同學,請問曾超老師在哪兒?
曾老師住那兒,那不,她門口有棵大楊樹。
他穿過操場,走到楊樹下,站在她的住室門口。
這是一座磚根腳的土瓦房。屋簷不高,房門窄小。透過格子窗上的白紙,能看見燈下的人影。門沒關,他看見她在燈下用心地批改學生作業。他走近去,在開著的門上敲了一下,直愣愣地杵在門框裏。
煤油燈在風裏忽閃了一下,母親抬起頭來。她手裏拿著改作業的紅筆,麵前擺著一摞本子。一刹那的驚愕之後,她從木椅上站起來。他們麵對麵呆在那兒,互相打量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母親說,是你——你複員了?
他點了一下頭。
從興隆鋪來的吧?
他又點了一下頭。
母親把桌麵上的東西往一起收攏,父親吭吭哧哧說,今天下午蘭姐才跟我說你在這兒……明天我就要回縣裏去……
我去找一下曲師傅,叫他給你做飯。學校裏有夥房,很方便的。
不,不用。我來看看你,一會兒就走。
叫他給你燒碗茶吧。
不,真的不用。
可是她已經走出屋去。
他站在她的屋子裏,環顧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屋子很小,頂棚和牆壁糊著報紙。掛在繩子上的衣物讓他感到熟悉、親切。靠後牆是她的床,床上掛著蚊帳,枕邊放了幾本書。床頭的單桌上放著她的柳條箱。他一眼就認出了她的琴盒,裝在一個藍布套裏,上邊有一些灰塵,看來好久沒動過了。靠前窗是她的辦公桌,桌麵上堆滿學生的作業本。剛剛放下的蘸筆,插在紅墨水瓶口上。
他順手從她枕邊拿起一本書,湊著燈翻看。
她端來一碗荷包蛋,把桌上的本子推過一邊,讓他坐在那張木椅上,自己坐在床邊。他側過身子,麵對著她。碗裏的熱氣在他麵前繚繞,煤油燈在他背後泛出暗黃的光。
你在讀《教育詩》?
一位同事的,睡覺前翻翻。
還好吧?
還好。
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
那就什麼也別說吧。
我結婚了。
她平靜地說,是嗎?那不錯。
有了一個女孩。
她又說了一個噢,那不錯。
她叫劉英。是部隊首長介紹的。
我見過她。你忘了?咱們在招待所住的時候她去看你。
噢——是的。
她走後你跟我說過,你們一起從鬆穀峰撤退,她救了你,你是她的入黨介紹人。
那時候我還沒什麼想法。
是的。我知道。我對她的印象不錯。咱們還留她一起吃飯,你忘了?
他慢慢吃荷包蛋,喝雞蛋水。這比吃飯好。他的確感到渴了。想要見到她的急切心情被一種隔膜的感覺衝淡,他感到很別扭,很難過。坐得這麼近,卻像陌生人,說話這麼困難。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嗡嗡叫嚷著從教室裏奔出來。校園裏一片喧鬧,像蜂巢炸了窩。
一個男教師闖進來,手裏舉著一本書,嘴裏叫著曾超,你不是想看萊蒙托夫詩選嗎?看見桌邊坐著一個生人,他站下來,扭回頭打量他。
這是我表哥。剛從部隊複員回來。到學校來看看我。
哦,哦——他點著頭打量這個生人。
父親有點不自在。他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走吧。
二三十裏路,還要過河。要不……
那男人立即附和說,是啊,天這麼晚了。
父親說,沒事兒。對一個軍人,這算得了什麼?
她把他送到學校園外。他說,他是誰?
剛從師範分來的俄語老師。
她陪他往前走了幾步。他站下來,拉起她的手,在黑暗中看著她。當他想要擁抱她的時候,她扭轉身子說,不,別這樣。文昌。
對不起,春如。
他的喉嚨裏有點哽咽。
我知道家裏發生了很多事,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像往常一樣,每天背上書包蹦蹦跳跳去上學,回到家來,就到廚房去找吃的。兩天沒見到叔叔,我問娘,叔叔到哪兒去了?娘說,出遠門去做活了。娘的臉陰沉沉的,我對西屋的三口人越來越不耐煩。我眼睛斜看著西屋的門簾說,他們怎麼還不走啊?娘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小小孩子,不許這樣刻薄。
那天晚上我感到奇怪,我和娘已經睡下了,那女孩還一直哭。
“那女人抱著女孩站在東屋的簾子外說,蘭姐,他今晚不回來了?
“回來恐怕也很晚了。
“她站在門口不走,那女孩不停地哭。
“我穿上衣服走出去。妞妞為啥鬧這麼凶啊?
“她爸也不回來……
“我看她是有點害怕。盛剛死,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在一個生地方。
“要不,你和妞妞到我屋裏來吧。
“那行嗎?
“我這張床大。你要不嫌,咱們一起睡。你和妞妞睡這頭兒,我跟長安睡那頭兒。咱們擠擠,熱鬧些。
“我揪著你的耳朵把你弄醒,叫你抱著枕頭到床那頭去,把位置騰給妞妞。我把桌上的燈一直點著。妞妞望著燈玩了一陣,拱進她媽懷裏,吃著奶睡著了。
“一張床睡了兩個大人,兩個孩子,孩子比大人更占地方。我把腿伸到床沿上,剛閉上眼,就看見盛在房梁上吊著,兩腿一悠一悠。我冷驚地醒過來,再沒睡著。
“桌上的燈整夜點著。我心裏掛念那個渾貨,不知道他今夜回不回來。半夜三更,河上沒了渡船,他得繞到南河灣趟水,這個渾貨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天快明的時候聽到院裏有響動,我披上衣服走出來。院裏察看了一遍,沒見人。走進廚房,腳下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文昌歪在灶門口柴堆上。
“我把灶台上的燈點亮,這個渾貨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著我。
“看你的褲子濕成啥樣了,還不進屋去換換。
“他在柴堆上坐起來,手搭在膝邊,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
“我在鍋裏添上水,放上箅子,餾上饃,把小板凳拉過來,坐在灶門口,點著一把柴,塞進灶底。
“我做飯,他坐在柴草上抽煙。
“見到林姑娘心裏不是味兒,是吧?
“他一口一口抽煙,煙霧繞著他的臉,飄到屋頂上。
“算了,昌,這都是命。既然跟這個結了婚,就把那個忘了吧。
“你決定要回肖王集?
“我是為了狗娃,為了我的長安。盛這個狠心的,他一走,這院子還有啥留戀?
“我想把長安帶到城裏去上學,你看行嗎?
“我扭回頭看著他的臉。你的意思我明白。可狗娃還小,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再過兩年吧,等他大一點,再讓他到城裏去讀書。
“劉英起來了。看見文昌,她把臉板著,垂下眼睛不看他。吃早飯的時候兩人誰也不理誰。
“吃完飯,劉英一個人到屋裏去收拾東西,文昌坐在廊簷下抽煙。女孩兒醒了,她把孩子抱起來,一邊撩起衣服喂奶,一邊衝著院裏說,今天到底走不走?文昌說,蘭姐要回肖王集商量搬家的事,咱們再住兩天,等她回來再走。
“那女人站起來說,行,不管你走不走,今天我是一定得走了。你瞧你的朋友,走你的親戚,把我們娘兒倆扔在這兒,誰管?
“看著那女人和他生氣,我心裏很不舒服。我說,昌,你回吧。這兒的事你就別管了。反正這麼多年你也沒管過。
“你去肖王集,誰給長安做飯?
“你不用操心,餓不著他。”
那女人走後,我和父親親近多了。娘趁星期日到肖王集去,父親帶我玩了一整天。他說,這屋裏最好玩的地方你去過嗎?我轉著腦袋四下看,你是不是想捉迷藏?
我要跟你捉迷藏你肯定找不著。
父親很少露出笑容,他笑眯眯的樣子讓我心裏很甜蜜。他看著我的臉,摸著我的頭,歎息了一聲說,反正這房子要扒了。
父親拿一把手電筒,帶我走到床前,把地上的灰土掃去,摳起一塊方磚,向上一提,腳下露出黑乎乎的地道。馬家幾代人的秘密暴露在我麵前。
我不知道我就出生在這間隱蔽在夾牆中間的屋子裏,不知道父親在這張積滿塵土的床上輾轉反側,逃避民團的抓捕;母親在這張床上孕育我的生命。
父親望著桌上的油燈,臉上充滿憂思。我說,爹,這兒是誰的本子?父親把本子拿起來,一頁一頁翻動。我伸長脖頸看著那些書頁,上麵寫滿了英文,我隻能從父親的臉上猜測那些字的意思。父親被筆記本上的文字吸引,我把小院裏的花盆打破他才把本子放下走出來。
父親搬起屋簷下那塊石頭,露出又一個洞口。我們走進一條很長的地道。黑暗盡頭,是一片墳地。荒草茂密,樹木在風中搖擺。我跳起腳大喊,爹——怎麼會走到這兒了?這不是咱家的墳地嗎?
父親在墳地裏徘徊,野草在他腳下拂動。我不知道叔叔就長眠在一堆新鮮的黃土裏,他的墳上沒有幡杆,隻有一些零碎的鞭炮紙屑。
父親肅穆的神情打動了我。我走過去,和他並排坐著。雜草叢生的墳頭像蒼綠色的波浪在陽光下起伏。一隻田鼠跑過來,抽搐著鼻子,倏地一下轉身跑掉了。那一刻,八歲的我好像聽到了亡靈的呼吸,感覺到他們的腳步,心像小鳥一樣向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飛去,直到變成一個黑點。那是我對死亡的遐想,對死亡的感知。此後每當我一個人靜靜待著時,我都會想起和父親並排坐在墳地裏的情景。人坐在墳地裏,就會感悟到靈魂,感悟到生與死的寂靜和遼遠。那一刻的感覺深入到我的心靈裏,培育了我的多愁善感。當我戴上紅袖章手拿紅寶書,在洶湧澎湃的人流裏高呼著口號行進的時候,我心裏就會背誦著小紅書上的一句名言——“人總是要死的。”無論他多麼生動活潑,意氣風發,激情澎湃,無論他多麼輝煌、榮耀,不可一世,最終都會化為虛無,融入飄渺,變成無邊無際的寧靜。這種遐想可能就產生在八歲的那個上午,和父親一起坐在墳園裏的那一刻。
和父親並肩坐在墳園裏,看著遠處的田地、樹木和莊稼,他身上的氣味顯得格外親切,他的聲音也顯得格外柔和。
他把我的手拉過去,放在自己手裏,看著我的臉說:想不想到前蘇聯去讀書?
我好奇地扭過頭看著他。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學生,前蘇聯是那麼遙遠,那麼神聖,我不敢想象真能到那兒去。
父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父親,一身軍裝,挺胸抬頭,站在一個廣場上。他背後是一座方形、平頂建築,遠處映襯著塔樓,塔樓尖頂上高擎著一顆紅星。父親說,這就是紅場,這兒就是克裏姆林宮。
父親在地上畫了四個符號,СССР,三個像左耳朵,一個像右耳朵。這就是前蘇聯。父親教我讀這幾個字母,愛塞塞塞爾——最後那個爾音要顫著舌頭才能發出來。很難讀,但是很有趣。
你長大了,要到這兒去讀書。
送我去前蘇聯留學,一直是父親的心願,也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憧憬。
娘從肖王集回來後,我們就開始扒房子。馬家的百年老屋隻用了兩天時間就變成了一片廢墟。那片地基看上去那樣狹小,沒法想象它曾容納著三間闊大的堂屋。走在磚瓦、木料之間,我心裏湧起一種憂傷,隱隱地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帶我下地道、遊暗室。房子扒掉後,地道口被填死,暗室被拆除,馬家的秘密從此銷聲匿跡,在歲月中湮沒,再也無處憑吊。
“開始搬運木料的前一天,老五叔搬了一把小凳,坐在廚房門口。
“我在灶前做飯,他抽著煙袋慢悠悠地說,蘭姑娘,你走了,我咋辦?
“我的心酸了一下。
“我能不能跟你去?雖說我老了,犁地、種莊稼,還能幫你幹。
“我眼裏湧出了淚水。
“五叔,我正等你說這句話呢。真要離開興隆鋪,我真舍不下五叔。你願意跟我去,我太高興了。往後我們娘兒倆和你也都能有個照應。
“我到農會去,跟工作隊的人商量。分馬家財產時,老五叔分到一條牛腿。他願意把他分的地和房子退出來,我也拿出廚房、柴屋和一盤碾,把另外的三條牛腿換回來,我們三口人就有了一頭牛,到了肖王集,也好找人互助,種地就不作難了。
“事兒辦得很順利。老五叔高高興興牽回了那頭牛。馬上把它套在車上,往肖王集拉東西。”
拉磚瓦、木料用了三天時間。最後一天搬家。
父親幫助把糧食、被褥、箱子、櫃子裝上車,老五爺用粗大的草繩把車上的東西捆綁好,吆著牲口走出興隆鋪。
父親一直跟著車走到河邊。他把我抱到車上,久久地站在那兒,看著我們走下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