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昌分手後我從沒這樣哭過。她愣愣怔怔站在那兒,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
“回到文化館,天已經很晚,貓頭鷹叫了好一會兒了。我以為江靜一定會問我,可直到第二天她也沒提。
“星期五,館裏開會,要每人填一份登記表,寫一份詳細自傳。
“隔一天,館長找我談話。
“她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沒什麼區別,隻是多兩把椅子。她讓我坐在她對麵的椅子裏。
“小曾,林春長被人民政府逮捕了。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她。不想說知道,也不好說不知道。
“希望你把有關情況認真寫一下,幫助政府清算他的罪行。
“前幾天我不是寫了嗎?
“你沒寫他在縣民團裏是理事長。
“我知道他是商會理事,參加民團的活動,不知道他在民團裏的職務。
“他在陝西向敵人告密,抓捕了我們三個同誌。
“就是抓我那一次……
“有一個被殺害了。
“她的話把我嚇住了。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們隻抓了我一個人。
“你是怎麼出來的?
“我在報告裏寫過,是林春長把我保釋的。
“你沒責任?
“我給組織寫過材料,我相信組織會弄清楚。我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這個問題也許一輩子也說不清楚了。”
晚上她沒讀書,也沒寫材料。她把提琴拿出來,擦掉上麵的灰塵,帶著它穿過西關,走到碼頭。
唐河在月光下汩汩流淌,河對岸的樹林在風裏搖擺,碼頭下的木船像小鳥一樣頭尾廝並,在風裏蕩漾。
河風凜凜,吹動她的頭發。河下的浪聲和她的琴聲一起嗚咽。河上有一片帆,在星光下向遠處悠悠飄蕩。
“二哥,你在哪兒?文昌,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在為誰憂傷,為誰祈禱?為二哥?為文昌?為那害了我又害他自己的大哥?……為媽?……還是為自己?”
人民政府鎮壓反革命的公審大會在第一小學後操場召開。那兒原是城隍廟的菜園。操場東邊的土台子上放一張桌子,台子邊的線杆上安了大喇叭。除了機關幹部,工會會員,街道市民,還有師範、縣中的學生。
“天有點陰,九點多了還沒看到太陽。文化館的人坐在操場北頭。城牆豁口刮過來的風卷起一陣灰沙,颯颯啦啦打在我身上。
“犯人押進來時,操場上起了一陣騷動,會場裏的人紛紛站起來。背槍的縣大隊隊員在場子周圍大聲喊叫,大喇叭裏喊著:坐下——都坐下!騷動的人群慢慢坐下來。
“我旁邊的人點著台子上的犯人數數,數到第十一時我的心跳了一下。我把那人仔細看了一會兒,拿不準他是不是林春長。他垂著光頭,穿著破棉襖,一條繩子勒過脖子,從肩窩穿過去,兩手反捆在背後。像所有從監獄裏出來的人一樣,虛弱、蒼白,灰溜溜的。
“風刮得很大,喇叭裏的聲音嗚嗚啦啦,周圍人不停地說話,我聽不清台上人的講話。要不是事後看布告,我很難斷定那第十一名犯人真的就是林春長。我隻記得十二個人中有一人在聽完宣判後跳腳大叫,長官——我冤枉——長官——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背後持槍的人猛拽了一下繩子,他的喊聲突然沒了。”
其實這十二個人並沒拖出多遠。操場北邊是城牆,縣大隊的人把他們提溜起來,踉蹌著沒走幾步就扔進城牆下幹涸的寨河裏。槍聲一響,會場上的人轟一下湧過去,擠擠撞撞,爭著去踢那些還沒僵硬的屍體。
對縣城的學生和市民,這是一次令人難忘的儀式,大人孩子都能用自己的親曆和聽到的傳說,把這一打反革命分子被鎮壓的情景講得繪聲繪色。
“你嫂子說,你大哥是為你送了命。”外祖母的話把母親氣得臉色煞白。外祖母選擇了一個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來找她,已經夠讓她生氣的,見了麵又說出這樣話來。
“誰叫你到這兒來?他死不死跟我沒關係。
“你嫂子把我趕出來了。我沒地方去了。
“我跟你們已經斷絕關係,我不姓林。我叫曾超。
“你是天上掉下來的?水裏漂來的?”
外祖母臂彎裏挎著包袱,站在梧桐樹下。母親站在廊簷下拿眼瞪著她。對於母親,這是個棘手的難題。她不能退讓,也沒法趕她走。幸虧院裏隻有幾個遊人。花圃裏的菊花正在盛開,他們一邊彎腰看花,一邊斜覷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不知道她們為什麼爭執。
母親抓住外祖母的手把她扯進屋去。她把她帶到洗臉盆架那兒,提起暖瓶,倒些熱水,泡上毛巾,讓她擦把臉。然後讓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你是反革命家屬,知道嗎?縣裏正審幹,你能不能少給我找點麻煩?
“你嫂子把我趕出來了。……沒有了你大哥,叫我到哪兒去?
“我從箱子裏拿出些錢。這是我的轉業費,你拿上。以後別到文化館來了。
“她固執地不肯接錢。兒女都不要我了,我要錢有啥用?
“你到後麵小街去租間房,到街政府去報到,讓他們給你找點活兒幹。以後你要好好接受改造,自己養活自己。知道嗎?”
然而讓外祖母接受改造並非易事。她在後麵小街租了房,到文化館來找母親更方便。她愈害怕她來,她愈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麵前。
她從工人俱樂部回來,一進文化館就碰上江靜,她好像正在院裏等她。
“你母親來了。
“我的頭蒙了一下。在哪兒?
“在你門口。
“走進後院,我看見她靠在廊下柱子上。
“我走過去,沒容她開口就大聲訓斥她,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我跟你已經斷絕了關係,你怎麼還來找我?
“他們叫我紡麻線,我紡不好。那間小屋太黑,我害怕,我天天夜裏做噩夢……
“你是……從前你遊手好閑,過慣了寄生蟲生活,往後你要接受改造,好好勞動,自食其力!你知道嗎?
“小如……
“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不姓林,不叫小如!我叫曾超。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
“看我不再理她,她突然拍一下巴掌,春生,你在哪兒?你們一個個都撂下我走了,叫我這老婆子咋辦?
“我把手一揮,去去去!到別處哭去!
“小如!你就這樣絕情?你就這樣狠心?我是你媽!我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不管怎麼的,你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我把左手小拇指伸進嘴裏,用力咬下去。骨頭一下就咬斷了,皮肉很費事,撕扯著牙床,把牙齒拽疼了。手從嘴裏拿出來的時候,咬斷的一節手指還在指頭上連著。我用另一隻手把它拽下來,帶著血塞進她手裏。
“拿上。這是你的肉,我把它還給你!從今往後咱們誰也不欠誰。
“血順著手掌淌下來,洇濕了我的袖口。嘴裏黏糊糊的,滿是腥味。我舉起那隻手把嘴角擦了擦。
“江靜站在花圃對麵,她應當看到了這一切。
“盡管我把軍裝袖子垂下來,館裏的同誌看見我,還都會用異樣的眼神看我的左手。
“我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該寫板報寫板報,該學俄語學俄語,讀書,做筆記,打掃衛生。”
“文化館的會議室是舊時書院的講堂。花格子木窗離桌子很遠,屋裏光線灰暗,十幾個人圍著一台案子,像城隍大殿裏的泥胎。文化館總共六個人。審幹開始後,文教科的人也來和我們一起參加學習。
“老梁和江靜坐在案子中間,我坐在靠牆的暗影裏。我旁邊空著兩個位置,周圍顯得很寬綽。這兒是我經常坐的地方,好像已經定給我了。
“今天輪到我做個人發言,我老早就把稿子拿出來攤在麵前,隻等科長說,開始吧,我就開始念。
“我看著手裏的稿紙,把聲音放低些,盡量把字念清楚。直到念完了自我檢討才把眼睛抬起來。
“會場裏很安靜。沒人說話,沒人咳嗽,也沒人看我。
“同誌們說說吧。——老梁的聲音還像和我談對象時那樣斯斯文文,一本正經。
“小潘咳了咳嗓子。她是文化館會計,三十來歲,個子矮矮的,走路愛低頭,不愛說話。我除了每月在她那兒領工資,還經常到她那兒領墨水、蘸筆、信紙。到文化館的第一天,她熱情地給我挑了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還多給了兩支燈芯。
“江靜看看她。說吧,小潘。
“小潘用靦腆的聲音慢悠悠地說,小曾這個同誌——到咱們文化館半年多了,生活上是不是有點太講究?穿啊戴呀跟別人不一樣,一看就不是凡人。她呢,也不隨便跟凡人搭話,大家都覺得這個同誌很清高,很難接近……
“我低頭在本子上記,我知道下麵該批我小資產階級思想了。
“誰知她把話鋒一轉,扭頭看著我說,能向你提個問題嗎?
“我把頭抬起來看著她。
“你為啥不談對象?
“剛複員不久,不想考慮個人問題。
“就這個原因?
“我看著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
“小曾同誌——你還很年輕,在個人感情方麵受點挫折也不要自暴自棄。
“我等著她往下說,她卻隻說了一句:好好考慮考慮,一個複員軍人,別因為作風問題影響了革命軍人的形象。
“館長看著我。老梁也看著我。我舉著手裏的筆,不知該怎樣往本子上記。
“大家垂著眼睛,看著麵前的台布,好像都在等我說話。
“我看看館長,看看老梁,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小潘的話曲裏拐彎,最後為什麼扯到作風問題?
“館長的臉繃得更緊,老梁手摸茶杯,眼睛看著杯裏的茶水。
“工人俱樂部那邊對你有些反映,你自己不知道?
“我看著她的臉,讓她繼續說下去。
“你和張幹事之間……
“我的臉漲得通紅。
“同誌們反映很多,外麵影響也很大。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館長的目光在我身上掄了一下。你自己——不是也反應出來了?
“館長,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把頭擺一下,對著大家笑了笑。小曾同誌——你真不明白我的話?聽同誌們說,最近你是不是經常嘔吐?
“刹那間我明白了。
“我看著江靜的臉,那張臉像一麵反光鏡子在我眼前旋轉。血湧上我的頭頂,想從鬢角衝出去。
“我站起來,努力控製住情緒,不讓嘴唇哆嗦。
“是的。我最近確實吐過,你對我真是太關心了。我不光吐過,還到醫院去過。你為啥不去查一下,看我是不是開了打胎藥?……我停頓了一下,盡量把聲音壓低些,語氣放平和些。
“同誌們,謝謝大家對我的關心、愛護。我轉過身直盯著江靜的臉,館長,可惜今天你選錯了日子。要是推後幾天,也許我真說不清楚。可是今天……今天我要讓同誌們看看我的證明。”
那一刻,我相信這個退伍女兵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她走到會議室中央,把腰裏皮帶鬆開,手貼著小腹插下去,用力一拉,拽出一條鐵紅色紙卷。
她伸直胳膊,把它舉過頭頂,在空中晃動。轉動身體,繞了三百六十度,向所有在座的人展示,然後把它舉到館長臉前。
“館長,你是女人,你給大家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這場學習會後,我被送進了勞改隊。在勞改隊勞動那些天,是我幾年來心情最輕鬆的日子。油罐子摔破了,人也想開了。什麼都不牽掛,什麼都不在乎,人也就無所謂了。我跟著勞改隊的人一起背著钁頭去挖城牆。晌午坐在土坡上啃幹饃,喝開水。北風呼叫,沙土往嘴裏撲,腦子裏隻有牙齒嗞啦嗞啦的響聲,別的什麼也沒有。
“大老方來看我,我有點意外。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他見麵。見麵的一刹那我感到驚異,並沒覺得有什麼羞愧。看來虛榮心不過是一層很薄的麵膜,一經劃破,人反而會變得堅強、無畏。
“大老方站在俱樂部禮堂的台階上,叫著我的名字說,曾超,來!
“我背著钁頭,扭身看著他。兩三年沒見,大老方沒什麼變化,還是黑黑的,胡子連腮。
“他伸出一個指頭點著我,回來半年多,為啥不給老首長打個招呼?
“我犯了錯誤,汙辱了領導,進了勞改隊,哪還有臉去見首長?
“他臉上帶著笑說,現在你的名氣可大了,成了縣裏的名人了。
“我臉上做出開朗的樣子,不讓他覺得我很消沉。
“我沒惹誰,也沒幹什麼不光彩的事,隻想平靜地生活。我不想汙辱領導,也不能讓領導隨便汙辱。
“你呀,還是太年輕啊。這算啥事嘛?啊?人嘛,犯點錯誤沒啥了不起。勞動勞動,對自己有好處,不勞動咋改造思想?
“首長說得對。瞧我這些天都吃胖了,原來的軍裝都顯窄了。
“有什麼想法沒有?
“沒什麼想法,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唄。
“還想不想回文化館?
“如果組織上同意,我想到學校去教書。我讀的是師範,做教師是我的願望。
“這想法不錯嘛。縣中剛成立,正需要人。
“我不想去縣中,我想到鄉下去。
“你呀!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嘛。年輕人,一時衝動,組織上不會把人一棍子打死。
“我不是要逃避,我真的是想到鄉下去教書。到偏遠的地方去。
“他皺著眉頭看了我一陣,小曾,你怎麼總是跟別人不一樣啊?
“我衝他笑著,讓他知道我很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