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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母親說:“什麼都不在乎,人也就無所謂了。”

田野的風吹動熱氣,路兩邊的麥田泛出了黃梢。天邊有一些雲,像透明的棉絮貼著地皮向天空發散。山的影子很遠,很淡,和村莊的樹木融為一體,在耀眼的陽光下隱現。大路上走著一輛架子車,一個年輕女兵跟在車後。她雖是軍人打扮,胸前卻沒有軍徽,腰裏也沒紮皮帶,軍裝顯得落泊,人也有點灰暗。她坐火車從廣州過來,在駐馬店雇了一輛架子車拉上行李,剩下的三百多裏路跟在車後步行。四年前她從城西進城,這次她從城東過來。雖然還穿著軍裝,腳下的道路仿佛反了一個過兒。

離城很遠就看見了泗洲塔。當塔的影子愈來愈高大的時候,縣城的影子也愈來愈清晰,如一堆烏雲,橫臥在開闊的原野上。走過一段窪地,腳下的土地打了一個旋,莊稼地突然變成一片房屋,一條僻靜的街道呈現眼前,向縣城深處延伸。和西關的熱鬧繁華相比,東門裏很安靜。沒有貨棧、腳行,沒有車輛、騾馬。一兩間小店,像小鎮一樣冷落。沿街走去,房屋漸次規整,店鋪逐漸緊湊,看見十字口的大槐樹,就看到了整齊的商鋪。從槐樹口向右拐,一泓碧波漣漣的池塘圍著一處寺院,泗洲塔就坐落在這座寺院裏。當年的菩提寺西門,如今掛著人民政府招待所的牌子。背倚池塘的廂房還保留著僧房的麵目。一排大房間,灰泥麻草抹出的土牆壁,木格子小窗,土坯炕。1951年夏天,母親複員回鄉的最初一段日子,就住在這昔日的僧房裏。

她把行李卸在大房間裏。選一個靠窗鋪位把毛巾掛起來,搪瓷茶缸擺放在床頭高處的窗台上,就算安頓好了回鄉後的第一個家。

窗外就是塔。像天上掉下的神龍,不見頭,不見尾,隻見一段粗大的塔身。塔身上的古磚,灰縫,神龕,隨著早晨、正午、傍晚不同的光線,變幻出不同的明暗和色調。

“麥收季節快到了,招待所裏人很少。白天我到東牆外菜園裏溜達。滿園菜疏綠瑩瑩的,豆角細嫩,黃瓜頂著花。井邊有個老農,光著膀子拉動井架上的木杆打水。木桶一上一下,清亮的水花濺落在井台上。我坐在地埂邊,看著渠溝裏的水往菜畦裏流,一看就是半天。

“夜裏,我躺在大鋪上聽貓頭鷹在塔上叫。咕咕喵——咕咕喵——月光從窗外瀉進來,落在床席上。廟院裏靜悄悄的,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眼睛瞪著房頂想二哥。離開部隊前我給縣民政科寫過一封信,希望他們幫助調查二哥的下落。是在戰場犧牲了?還是去延安路上被害了?是像我一樣改了姓名?還是有什麼特殊原因沒法和親人聯係?想起馬昌,我就在心裏念我的咒語,forget!forget!……

“回部隊後,我把被民團抓走的前前後後寫了一份報告,請求組織調查。回憶起來,事情全是我大哥一手策劃。林春長串通民團把我抓走,再把我保釋,送回老家。他是想借民團的手阻擋我和馬昌投奔解放區。如果報紙上真的登過自新聲明,那是我大哥寫的,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被拘押在民團團部兩天,沒人問過我,也沒人讓我寫過聲明。

“在等待複查結論的日子裏,我懶得拉琴,不想唱歌,也不和別人說閑話。反正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那就隨他們便,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想就怎麼想去。一切都很無聊,很虛偽,沒什麼意思。領導找我談話,讓我相信組織。沒過多久,政委就通知讓我複員回鄉。我不知道他們在我的檔案裏裝了些什麼,不知道他們對我的報告究竟做了怎樣的處理。臨走前於大姐對我說,文工團黨委給我寫的鑒定不錯,說我曾經是積極分子,是黨的培養對象。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掉隊和生活會的事情也寫進去,軍裝上的徽章一拆,人的心就變得很灰暗。

“離開部隊上火車的時候隻有小徐一個人去送我,我想把我的提琴留給她,她無論如何不肯收,我隻好把它帶回來,壓在行李下,不想讓別人看見。

“回到縣城,最怕見的是大老方,聽說他調專署去任專員了,心裏才鬆了一口氣。如果大老方在部隊,也許他會相信我。”

“我在招待所住了個把星期,組織部通知我到人民文化館去上班。那是從前的書院,我在縣城讀書時叫民眾教育館。

“館長是個三四十歲的女同誌。一見麵,她說,你是廣州回來的?我說,是。

“我叫江靜,三十八軍下來的。你從文工團下來?

“是。

“在文工團幹啥?

“跟團,幹些雜事。

“會不會樂器?

“會一點。

“唱呢?咋樣?

“也能唱,嗓子不大好。

“她抬頭瞟我一眼,寫呢?出板報,編快板什麼的?

“出板報還可以。

“她揮一下手,咱們先下鄉,幫互助組收麥,收完麥再說。

“我站起身要走,她說,哎——你的組織關係呢?我說,我不是黨員。

“團員呢?團員也不是?

“我年齡大了,沒申請入團。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閃了閃。不管她對我滿意不滿意,我對這地方還算滿意。是個女館長,比男館長更讓人放心些。

“她把我帶到後院,把老高叫過來。你幫小曾把這間房子收拾收拾。

“老高是館裏惟一的勤雜工。他幫我把屋裏存放的檁條、木棍、門框、窗框收拾出去,把地下、牆上打掃幹淨。燒了一盆麵湯,用舊報紙把牆壁、頂棚糊了糊。從另外幾間空房子裏挑出一些舊家具,擦幹淨,擺放好。

“經他這麼一拾掇,這間房看起來還不錯。它在南廂房頂頭,門前有條帶柱子的長廊,磚鋪甬路繞過花壇,從圓門通到前院。門口罩著一棵梧桐樹。

“沒等頂棚幹透,我就從招待所搬過來。

“搬家時我換了一套便裝。江館長一見我就用特別的眼神打量我。那眼神好像說,小曾,你怎麼穿這樣衣服?

“我低頭朝自己身上看。這身衣服很平常,沒什麼特別呀。這套連衣裙是複員前在廣州一家小縫紉店做的,樣式並不新。為了穿在身上老氣些,我還特意選了一塊暗灰色布料,顏色很舊。不知館長為什麼用那樣眼神看我。

“後來我發現館長不斷用那種目光瞟我的腳,好像我的腳也讓她看不慣。我穿著一雙帶襻的圓口布鞋,灰襪子。她自己也穿布鞋,可能因為她的鞋沒帶襻,腳比我肥大吧,可這怪不得我呀!

“下鄉割麥那天,我把連衣裙脫掉,穿一件灰襯衫。我覺得這件衣服也許能讓她滿意。可她一看見我眼裏就放光,好像看見了妖魔鬼怪。我低頭看看,這襯衫並不花哨,也不起眼,也許因為左胸有個起筋的口袋,我勒著皮帶,把下擺紮在褲腰裏,胸脯有點挺吧。

“以後我不再看她的臉色。不管穿什麼她都不滿意,隻好隨她的便了。

“不看她臉色,她反而對我和氣多了。見了我,歪著下頦,笑眯眯地看著我的臉,說話也特別柔和。小曾啊,瞧你們年輕人多有福氣呀。以後你負責門口的黑板報,好嗎?

“這是我到文化館後接受的第一份工作。星期一,我把寬凳搬到左邊,站上去,用抹布把大門左邊那塊黑板擦幹淨,把報紙上選好的新聞、短文抄上去;星期四,再把板凳搬到右邊,把大門右邊的黑板擦幹淨,換上新內容。

“過了一些天,她說,工人俱樂部想請人教歌,你不是能唱嗎?去給他們教歌,咋樣?這是縣工會組織的活動,由張幹事把人組織好,你去教唱歌。來的人都是縣直的幹部、職工。有機關、銀行、貿易公司、煙酒專賣公司的幹部,也有店員工會、搬運工會的幹部。

“教歌讓我認識了不少縣城的幹部,也讓我的生活多了一點色彩。除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還有‘咱們工人有力量’‘萬丈高樓平地起’……每天晚上教個把小時,差不多一星期才能教會一首。然後組織輪唱,比賽。

“這個夏天過得不錯。兩份工作讓我每天都很忙,沒工夫去想別的事。文化館最讓我滿意的是有很多散亂的古書、舊書,我把它收集起來,慢慢地擺滿了床頭、桌頭。自從離開馬文昌,我夜裏經常失眠,有了這些書,夜晚好過多了。教歌回來,隨便拿一本翻翻,把零碎的感想記到本子上,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夜,一夜很快就過去了。筆記本、藍墨水每月都發,用不著自己花錢買。隻是煤油燈罩比別人髒得快,每天都得擦。

“文化館東院的樹上有隻貓頭鷹,它的叫聲沒有塔上那隻響亮,開叫的時間也晚,差不多要到街上賣餛飩的收了攤,院裏院外聽不到人聲了才會出來。它一叫,我就有點發困。

“我拿起桌邊的搪瓷缸,想倒點水喝,聽到窗外有什麼響動。我拿起手電筒把門打開,一個人影站在那兒。手電光裏,一張臉顯得很虛,頭發也有點蓬大。我驚奇地看著她,館長?這麼晚了你還沒休息?

“每天晚上出來轉一圈,不轉睡不著覺。

“她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

“你天天這麼用功,讀的啥書呀?

“本來我沒打算讓她進屋,她這麼一說,我隻好讓她進來。

“她把桌上的書翻轉,念著封麵上的字:三昧齋筆記。誰的書啊?

“隔壁庫房裏揀的,一個晚清人寫的,不太有名,說不定是本縣人吧。

“她就著椅子坐下,眼睛看著我。真羨慕你呀小曾,我像你這個年齡,正在冀中平原打遊擊呢。天天在青紗帳裏鑽,別說讀書了,夜裏哪睡過安穩覺?

“她開始說她的戰鬥故事,說一陣就誇我,瞧你,年輕,精神,穿啥衣服都洋氣。對象在哪兒呀?

“我還沒對象,館長。

“是不是太挑了?到現在還沒找到?

“我笑著不說話。

“過了兩天,她又到我屋裏來。一坐下就說,小曾,給你介紹個對象好不好?

“我說,這事我還沒考慮。

“到時候了。該考慮了。

“我不想說這個話題,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說,隻好站起來給她倒水。暖瓶很輕,我搖了搖,裏麵沒多少水。

“你坐下,聽我說。你見過新來的文教科長老梁嗎?我的戰友。個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人很不錯,和你很般配。

“她絮絮叨叨說這個梁科長,我耐著性子坐在那兒聽。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嘴唇像兩片竹板,一張一合不停地拍打,那樣子讓我想到戲裏的媒婆。

“她走後,我把剩茶倒掉,門插好,吹滅燈,閉上眼睛在床上翻騰。貓頭鷹一聲一聲叫,梧桐樹葉在風裏沙沙響。江靜的臉和文昌的臉在我眼前交替晃動,胸口像壓了一塊鉛,左肋隱隱作痛,心裏很難受,眼角像有個螞蟻慢慢往下爬,爬過腮幫,沾濕了枕巾。

“馬昌,現在你在哪兒?你知道我已經回到縣城了嗎?你寫的信我都收到了,不是心狠、絕情,是傷心、煩惱,沒法回信。隻要閃出想你的念頭,我都會很痛苦。我不想說萬念俱灰,可自從認識你,我已經習慣了每天想著你。無論做什麼事,我都會想著和你團聚的日子。好像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愛情和幸福。現在一切都沒有了。你、我之間突然斷裂出一道鴻溝。前邊的路再也看不到希望。人生失去了目標,生活還有什麼意義?現在館長來給我說媒了。她介紹老梁的時候,像騎兵連的人誇耀他的戰馬。我聽起來隻是感到滑稽,可笑。”

“第二天館長問我,想好了沒有?小曾。

“我說,行啊。見見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回答。是想報複他?還是想跟自己較勁兒?

“老梁的個子比文昌還要高,和人說話探著腰,勾著頭,身子好像挺不直似的。白白的臉,大大的眼睛,加上一口河北口音,人顯得很斯文。

“離過婚了?——這是我見麵後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像他這樣的幹部不用問,都是進城後和老婆離了婚的。

“離了。他說話的聲音細細的,聽不出什麼感覺。

“幾個孩子?

“一個。七歲。說完他又補上一句,是個女孩。

“我扭頭看他的臉。他兩手握著,不抬眼看我,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他講的話是真是假。說不定他有兩個、三個孩子?說不定那孩子不是女孩兒?有孩子的人離了婚,談對象時一般不願說是男孩兒,男孩兒要父母盡更多責任;女孩兒長大就嫁人走了,麻煩少。

“其實他講不講真話無所謂,我沒必要跟他認真。和一個不認識的人談戀愛,就這種感覺。誰對誰都沒底兒,看不出各自心裏怎麼想。談一陣,我不由得暗自好笑,你真打算和這個人結婚,和他過一輩子?這個人是誰?他是怎麼和我認識,怎麼和我談起來的?他對我有什麼感覺?我對他有什麼了解?

“怪不得人們把這樣的見麵說成談對象,談對象不是談戀愛,不需要講感情。兩人坐在一起,就是為了找配偶,星期六床上有個人,生活中有個伴兒,說起來算是有家。”

“每次館長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就知道她要安排我和那人見麵。過後她總會問,感覺咋樣?我回答,才見了一兩次嘛。

“她對我的回答不滿意,我對自己也不滿意,其實我根本沒找到感覺,為什麼不幹脆說不行?

“見麵回來,我心裏很煩。書攤在桌上,眼睛看著窗子,想起那張白白的臉,那副勾頭弓腰的身影,抓起書嘩嘩翻一陣,發狠似的默念幾頁,手臂墊著下巴,呆呆地看著燈頭。

“煤油在玻璃燈肚裏慢慢下降,一縷黑煙從燈罩頂上飄出來。燈花該剪了我也懶得理它。馬文昌,馬文昌,馬文昌!……我為啥要見這個人?為啥不跟江靜說不?那人沒什麼毛病,我對他說不上討厭,可為什麼想起他我就憎惡自己,憎惡江靜,憎惡周圍所有的人?一回到縣城,人為什麼就變得這樣庸俗?

“他不邀我到他的住處。我也不讓他到文化館來。在我不教歌的晚上,我們一起到河邊走走,到碼頭上坐一會兒。或是沿東門外的大路繞城向南走,看著黑沉沉的田地,聞著莊稼和青草的氣味。不管走還是坐,我和他都保持著距離。他不主動貼近我,也不和我握手,很少直盯盯看人。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我鼻窪裏有一片細沙,眉梢下有顆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