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3 / 3)

他說:“我現在隻想聽你唱歌,不知你肯不肯給唱一曲。”

“不知你想聽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會唱哪一首。”

“我們會唱的歌多了。”

“那就隨便唱一首。”

姑娘就大大方方地看著他,唱了起來——

塔爾寺裏的金瓶,

是佛的心思;

西寧城裏的水井,

是活命的牽心。

青海湖上的眼睛,

是我的心疼;

日月山上的風雪,

是我的光陰。

陽世上我們兩個好過,

我把心腸掏爛( 者 );

姻緣裏找不見了尕妹子,

我把揪心放不下( 者 )。

朱文一下子坐了起來,他被震撼了,震撼於歌詞的原始而深刻:它告訴他一個被現代人忽略了的道理,人間之愛與生命同體啊。

他呆呆地注視著羅麗塔,沉醉於她樸實而單純的笑容。

“我唱得不好。”歌唱完之後,她說。

“羅麗塔,你不要停下來,你真的不要停下來。”朱文覺得,他雖然與這個回族姑娘剛剛相識,但他們的感情已相通一百年了。

羅麗塔便又唱——

在牛的眼睛裏

最美的鮮花也是一束草

羊群裏站出的男人

閂牢了我的門

一個人維下的是心腸

兩個人維下的是肝腸

從陰間裏走出你一個

賺走了我一世的盤纏

天留下日月草留下根

佛留下經卷人留下人

人煙裏一個人是空轉的磨

在你的羊群裏我( 尕 )是神

在老沙赫的晚宴上,朱文沒有說感激的話,他大嚼著手扒羊肉,大碗喝著奶皮子酒。他從來沒有過這麼的奔放,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舒暢。以後的一切,先等他認認真真地醉過一場再說。他真的醉了。夜半,他爬出氈房,睡在人家的羊群裏了。

早晨起來,看到把臉埋在羊蹄中沉睡的朱文,老沙赫哈哈大笑:“羅麗塔,你去多找幾個尕妹子,給他多唱幾支歌。”

羅麗塔把幹爽的羊糞蛋兒塞進他翕動的鼻孔,他不禁打了一個噴嚏,愣怔怔地坐了起來。幾個回族姑娘笑成一團。

“你是個不講理的犛牛尕娃。”羅麗塔笑著說。

她們說,這裏的犛牛如果迷了路,總是鑽進路邊的羊群裏過夜。所以,他是一頭新來的犛牛。

他開心地笑了,對她們說:“我願意做一頭犛牛。”

她們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灘上,給他唱他渴望聽到的歌。

讓他倍感驚奇的是,她們雖然麵貌不同,體態各異,但她們的歌聲卻都是那麼的悠長搖曳,宏闊遼遠。他便相信了羅麗塔對他講過的話。

他感到身心俱熱,便仰天而望。他發現,那個渾圓的大太陽就低低地懸在頭頂,太陽的金輪似正與人的發梢粘連著。太陽的邊際,是一匝絨絨搖曳的火焰,因而它不像是在照耀,而是在燃燒。他的發根有了燃燒的感覺。

地廣,天低,太陽在燃燒。

為什麼姑娘們的歌聲是那麼的悠長搖曳、宏闊遼遠呢?他明白了,那是太陽燃燒鍛造出來的旋律,是太陽的金線編織出來的音符。大戈壁的遼闊、明媚和熱烈,使她們的生命有了金子一般的質地。

他的心突然就像這眼前的戈壁,變得遼闊、豁達和熱烈了。他感到了素日的卑微:身居市井的鬥室,沐幾縷昏黃的斜陽,在肉林酒肆中徜徉,沉溺著杯水情色,心靈被幽閉了,生命被鈍化了,不知人間有大美正燦爛於枕席之外。

他醒悟到,是一成不變的境遇敗壞了自己,在山水間放逐,不僅開闊了自己的視野,豁達了自己的心胸,更本質的,是完成了對境遇的有效疏離,看到了生命的新的可能。

性感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麼?“在牛的眼睛裏,最美的鮮花也是一束草。”這才是大自然的道理。

他有了強烈的歌唱的衝動,盡管他有嚴重的歌唱缺陷,在歌廳裏從來不展露歌喉,但他還是對幾個回族姑娘說:“尕妹子們,讓我們對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