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六(1 / 3)

第六節 六

出了門就想,中國的老爺子們,特別是北京的老爺子們,別看他們還是不動聲色,其實他們已經開始鬧心了。

幾年前的一個冬日,和一個朋友走在立交橋上。一位提著鳥籠的老者也正在立交橋上徘徊。

“看見沒有,北京的老爺子們,快找不到掛鳥籠的地方了。”那朋友說。

我的心裏一顫。我想,對老爺子們來說,比這更悲慘的或許是,過去的那一套活法兒,就跟這鳥籠兒似的,找不到一根可以掛一掛的樹枝子了。

就說那位朋友吧,他的老父親就沒少了跟我抱怨——

“賣吧,賣吧,哪天說不定得把他爹當豬頭肉兩塊五一斤給賣了!……不可能?沒那個!現如今誰不跟紅了眼的狼似的?您別寬我的心,我早想開了。甭說當豬頭肉,剁了賣肉包子都行。別管我啦,您先富起來要緊不是?”

其實,我這朋友是個本分的“倒兒爺”。豈止本分,在我看來,還是個典型的孝子。他老爺子跟我抱怨以後,我問過他,到底為了什麼把老爺子給得罪了。

“沒有啊……每月,沒少往‘櫃上’交錢,也沒少了給老爺子拎酒買煙。您說,咱們能虧待了老家兒嗎?為了我們家的安定團結,誰不知道得哄住了老爺子呀!……”朋友還真對這事感到意外。

後來他告訴我說,他明白了,有一次他從廣州倒回了一批衣服,有一位老街坊到家裏來挑了幾件,又留下了錢。他把這錢接下了。

“我不接?受得了嗎?我得靠這過呢!他倒好,嫌我不顧街裏街坊的,丟了他的麵子啦。我說,保您的麵子,我還做什麼買賣?我開施粥棚去算啦……”

要讓我說,比起老外們,咱中國還真是孝子多。

就說我吧,不是老爺子的兒子,我都得花上三十八塊錢,專門打了一趟“的”,到官園花鳥市場,為這老爺子買回了八毛錢的蟲兒呢。這事要攤到沈曉鍾身上,他能含糊了?

可這就能把老爺子給哄住了?這就能當上孝子了?甭管是我,還是沈曉鍾。

老爺子早晚得把那鳥兒放了生。早晚。

編一篇小說,先讓他放了吧。

出了沈家住的那棟樓,我一邊沿著喧囂的馬路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邊想,怎麼能把老爺子逼到這一步。

中國的晚輩兒們,哄住了老爺子的,一時;把老爺子逼到了這一步的,早晚。

就說我,打“的”買鳥蟲兒的事,幹得出。您瞧,我夠上心哄著老爺子的了。那也不行,對不起類似沈天驄這樣的老爺子的事,也幹過。

跟我的關係不知要比沈天驄密切多少倍的一位老爺子——我的一位親戚,他就肯定覺得我很不夠意思,很對不起他。

這位親戚已經八十有一,退休前是一家研究院的總工程師。東北貧寒的農家子弟出身,靠個人的勤學奮鬥,留了洋,解放後成為了化工界很有些權威的人物。這老爺子的學問、人品都是無可挑剔的,隻是人情世故、社會經驗實在不敢恭維。對這老爺子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那就難說了。說是好事,當然說不過去。比如,老爺子耗了多少年心血湊成的一本《英漢日橡膠辭典》,因為沒有關係,一直找不著地方出版。有一天,來了幾位中青年,說他們有關係,要和老先生合作。“合作”的結果,是老爺子積攢的詞條全被掠了去,最後出版的辭典上沒了他的名字。又比如,老爺子退休前為他們的單位引進了一套美國的設備,作為總工程師,他是技術上的總管,也是談判桌上的主要角色。談成了,單位裏要組團出國考察設備,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似乎也不能少了這老頭兒。可老爺子混得就是這麼慘,這時候,他被撇到一邊兒去了。沒有怨言,更不罵街,隻是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說:“他們去幹什麼?他們都不懂啊!”……可要說這書生氣全是壞事,也不盡然。有一天讀報,忽然讀到一條消息:某位混跡科技界的騙子被揪了出來。老爺子告訴我說,這騙子他是很熟的,就是他們那個研究室的主任。“他當我們領導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說過,這家夥哪兒懂化工啊,整個兒一個蒙事兒!”“那他怎麼就當上主任了?”“人家是黨員嘛,哈,現在才知道,連這黨員也是假的。”我還是難以置信,一個對化工一竅不通的家夥,怎麼就能當了一批留洋回來的化工專家的研究室主任?老爺子告訴我,多少年了,那家夥從來就是給他派活兒,課題完成了,和他一起署名。“……有一回,我們一起去科學會堂聽一位外國專家的講演,他讓我記錄,事後又領著我去向院長彙報,那會兒,我還覺得他挺尊重我,挺注意發揮我的積極性。你看看報,今兒我才明白,原來他壓根兒不懂英語呀!……這我就全明白啦,1957年,我們那研究室的所有工程師,除了我和他,全給打成了右派。他說他給我保了,我還挺感激他。他不保我行嗎?我再成了右派,還有誰給他去科學會堂當耳朵?”……您瞧,老爺子這點兒呆勁兒倒還救了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