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飯碗,陶祿生就衝二叔和哥哥使眼色,催促他們快去村裏找買主。他們走後,他就找了些草料,在禾場裏一邊喂馬一邊忐忑不安地等消息。等了兩袋煙久,夜風很有些寒意,他便回到屋裏的火塘邊去。陶秉坤正拿著火鉗,在火塘灰裏煨紅薯,火光映出一張布滿皺紋的古銅色的臉。滿屋子彌漫著紅薯的焦糊的香味。陶祿生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凝視著祖父岩石般的身影。陶秉坤從火灰裏扒出一個煨紅薯,輕輕捏捏,見已熟軟,便拍拍灰,往陶祿生麵前一遞,似乎祖孫間並無半點芥蒂。陶祿生雙手接過紅薯,立即燙得一哆嗦,紅薯掉回火塘裏。陶秉坤歉意地道:“哦,我忘了,你的手上沒有繭的。”說著拿一根筷子往那個紅薯裏一戳,然後舉起重新遞給陶祿生。陶祿生正要將紅薯往口裏送,哥哥福生進門來,從他的臉色看,事情有眉目了。陶祿生的手就軟了一下,那個紅薯變得很沉,他索性把它放回火塘邊。此時此刻,他無法享受祖父的善意,也無法正視祖父一無所知的目光。
夜深時福生悄悄告訴他,十幾畝好水田,都賣給遠房堂叔陶玉賢了,隻是價錢比原來買進時便宜了一半。還剩下的七、八畝,二叔帶著田契到莊坪去了,聽說那裏有人要。陶祿生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到門外望望山穀上空,天幕上星星也變得清晰而明亮了。
翌日清早,雞還沒出籠,陶秉坤到菜園裏點蘿卜籽去了。長工莫胡子打著嗬欠,扛起鋤頭正要上山,被陶祿生攔住:“莫胡子,你不用到我家做工了。”莫胡子驚訝道:“要辭我?為什麼?”陶祿生解釋道:“不是看不起你,是我家不能請長工,我是共產黨的幹部,怎麼能幹這種剝削人的事呢?”莫胡子急忙道:“沒有剝削我呀!供我吃,供我住,一年有幾石穀的工錢,過幾天就開一次葷,我還從沒碰到過這麼好的雇主呢!”陶祿生耐心地道:“雇工就是剝削,你應該有這點革命覺悟,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你回老家去吧,土改之後,政府會分給你土地的。
”莫胡子將信將疑:“有這種好事?可是我走了,誰幫你家種田呢?”陶祿生說:“我家沒幾丘田了,又有我二叔和哥哥兩個壯勞力,不用你操勞了。”莫胡子朝菜園裏望了望說:“秉坤叔沒發話呢,我聽你們哪一個的呢?”陶祿生正色道:“當然首先聽人民政府的,我是區長,我公公也得聽我的話,你現在就走吧。”莫胡子說:“你讓我空著手走嗎?”陶祿生隻好在身上到處亂摸,摸了半天,也沒摸出一分錢來。此時共產黨的幹部實行供給製,每月幾塊錢的津貼根本不夠花,他的口袋裏經常是空空如也。無奈,他隻好厚著臉皮找母親要了兩萬元人民幣(舊幣)塞進莫胡子手裏:“快走吧,莫讓我公公看見”。莫胡子這才背起他的包袱,捧著秋蓮給的幾個煮雞蛋,猶猶豫豫地走了。
吃早飯的時候,陶秉坤狐疑地四顧:“莫胡子呢?”家裏人都埋頭吃飯,沒人回答他,他的眼光便在陶祿生臉上掃了幾個來回。陶祿生便敏感到事情要暴露了,於是潦潦草草地扒完一碗飯,趁著祖父回房去的機會,匆匆向母親告了別,走向禾場中的大白馬。
陶祿生的左腳剛剛套進馬蹬裏,陶秉坤跳出堂屋門檻,手裏舉著那個紅漆木匣,顫聲叫道:“哪個偷了我的田契?!”陶祿生心裏慌亂,不敢回頭,歇力爬上馬背。
陶秉坤順手操起一支竹蔸煙竿,揮舞著向陶祿生撲過來,憤懣地吼叫:“你這養不家的孽畜、敗家子!老子揍死你!”
陶祿生趕緊雙腿用力一夾馬肚,猛抽一鞭,縱馬躍出院子,沿著山路狂奔而去。
陶秉坤衝到院門邊,扯開喉嚨大罵:“雜種!孽畜!有狠你莫回來,你再也不要回來!你還我的田、還我的田呀你!”罵著罵著,聲音就啞了,接著變成含混不清的嗚咽,他的身子慢慢地溜下去,癱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
陶秉坤對孫子的怨恨沒持續多久,因為孫子的預言不久就成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