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船走下水風一樣快,不到中午就抵達小淹。鎮長早在碼頭迎候。匆匆吃了點東西,他們分乘兩輛馬車直奔青龍鎮。
夕陽銜山時分,一行人爬上了陳家墳山。於亞男不時告誡自己:你不是陳秀英,你是於亞男,你對這裏的一切都不熟悉。進墳山之後,蔡如廉就一直緊挨在她身邊,目光頻繁地掃過她的麵孔。她讓自己的表情麻木,並且有意側著臉,讓傷疤暴露在夕陽裏。盡管如此,走到陳夢園墳前時,她還是心中一晃,踉蹌了一下,蔡如廉趕忙把她扶住了。陳夢園的墳已修葺一新,墳頭培了新土,碑文用黑漆描了一遍,四周種的一圈柏樹已有刀把粗,蒼翠欲滴。隨從擺好祭品,蔡如廉率先燒香鞠躬,微閉雙眼,嘴裏念念有詞。祭畢,他讓於亞男上前。於亞男插香時手顫抖了一下。她佇立在碑前,竭力克製住下跪的欲望。橙紅色的陽光映照著墓碑,心底一股熱潮在湧動,湧動……她將暈眩的頭深深地垂下去,衝墓碑鞠了三個躬,聽見自己全身的骨節都喀喀作響。她繞墳塚轉了一圈,墳土裏彌漫出縷縷她所熟悉的氣息。一隻黑色的大螞蟻在墳上爬,她尖起手指將它捉了,扔進草叢裏。
蔡如廉道:“於校長真是心細嗬。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動感情,可見於校長之心善!”
於亞男瞥瞥他:“難道不該與人為善嗎?何況他是一位以身報國的英雄,我很崇敬他。”
“是嗬,陳先生這樣的人,是人中豪傑,應該崇敬他。於校長還記得我說起過的那位與你相像的朋友嗎?”
蔡如廉把她領到相鄰的一座墓前:“看,這就是她的墓,她是陳先生的女兒,叫陳秀英。”
於亞男很驚訝的樣子:“是嗎?”
蔡如廉說:“我讓人也將她的墓修整了一下,原先坑坑窪窪,草深沒膝,很不像樣子。”
於亞男說:“這樣看來,你與這位陳小姐關係很不一般?”
蔡如廉說:“是嗬,是那種刻骨銘心,永誌不忘的關係。我真希望,這墳墓隻是一座空塚呢!”
於亞男問:“何出此言?”
蔡如廉凝視著她的眼睛:“如果是空塚,不就意味著她還活在人間麼?”
於亞男望著西邊的殘陽說:“真看不出堂堂縣長還有這麼一副柔腸!她怎麼死的?”
蔡如廉說:“她是一個被共產黨打死的共產黨,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良宵苦短,紅顏不再,可歎呀!”
於亞男說:“蔡縣長,不要一味傷懷了吧?陳小姐可聽不見你的話!”
蔡如廉瞟瞟她,一揮手:“好,下山吧。”
太陽落下去了,青龍山遊龍般的山脈呈現一片黛青,四野響起一片細密的蟲鳴。下山時於亞男的雙腿有些發軟,但心裏已是一片平靜。眺望遠山幽深迷離的溝穀,她似乎見到了已經逝去的歲月。
到了山下,蔡如廉說:“到陳家院子去看看吧。”
於亞男猶豫了:“天色不早了呢。”
蔡如廉說:“慌什麼,餐宿鎮長都準備妥當了的。見了陳先生的墳,不見陳先生的屋,你以後會後悔的。”說著帶頭往前走去,於亞男隻好跟在後邊。
到了陳家大院門邊,蔡如廉站住,望著院門上方雕龍描鳳的牌樓。兩頭石獅默然不語,青石台階上爬滿了青苔,久沒人踩的樣子。蔡如廉歎口氣:“陳家真是不幸嗬!本來還有個兒子的,在外麵做事,聽說抗戰勝利那年失蹤了,他的妻子兒女也不知流落何處了。陳先生樂善好施,熱心教育,家業財產幾乎花耗殆盡,隻剩下這空空的院落和數十畝田產了。”
於亞男問:“如今這院落歸屬誰了?”
蔡如廉說:“能歸屬誰?還是陳家的。陳先生一生積善,人緣極好,沒人打他這點家產的主意,也沒人敢打這種主意。陳先生去世後,他的傭人們還在管理這大院,佃戶也照常交租,一粒都不少。他們說,要等陳先生的後人回來。”
於亞男怔怔地噢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