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密布,欲雨未雨的早晨,嘡嘡的鑼聲從石蛙溪頭響到溪尾,鑼聲後跟隨著一個沙啞的聲音:“凡本村村民均到公屋聚攏,不到者罰款兩元囉——!”人們還以為陶立德複活了,一看敲鑼呐喊的人,卻是陶秉乾,才恍然大悟,才曉得陶立德人雖去,聲音卻傳了下來。
鑼聲使陶秉坤脊背發涼,恰好又有挖孔鳥(貓頭鷹)在屋後陰鷙地叫了兩聲,那鑼聲聽來就有些催命的意味。他讓幺姑和秋蓮呆在家,關好院門和堂屋門。玉林一夜未歸,不知哪兒去了,他隻帶了玉山前往公屋。
遠遠地看見公屋前豎起的幾根木杆,陶秉坤就曉得要出事了。走近一看,木杆上已拴了棕索,是個吊半邊豬的架勢。鄉董吳清齋坐在階基上的太師椅裏,端著一杆煙槍在吸,秉乾和秉貴兄弟在一旁殷勤地伺候。吳清齋是從不到石蛙溪這種小地方來的,他的出馬也顯得非同尋常。挨戶團的團丁們持槍操刀,分立兩旁。其中許多人陶秉坤都認識,有幾個以前還是農會梭鏢隊的,還有幾個是陶秉貴這樣嫖賭逍遙好吃懶做的家夥。銅鎖已被五花大綁,拴在屋柱上,臉上倒還坦然,瞥見陶秉坤,還笑了一下。陶秉坤走到草坪中央的人群中,讓玉山站在他身後。他看見兩位堂兄弟看了他好幾眼,便曉得今天是不會放過他的了。
草坪很快被人擠滿,陶秉乾捧起丁口冊,逐家逐戶地清點,凡沒到的,都在丁口冊上畫個圈。點到陶秉坤家時,陶秉乾意味深長地叫道:“陶秉坤家缺一口男丁!”陶秉坤馬上聽出是一語雙關,借此咒他呢,不由就咬緊了腮幫。
清點完畢,陶秉乾請鄉董吳清齋講話。吳清齋一張口,他那不男不女的嗓門便在人群中引出了幾聲竊笑。吳清齋先是稱讚南京國民政府和蔣委員長,然後就咒罵共產黨和農會:“共產黨是什麼?是共產共妻的赤匪嘛!你們哪個的堂客,願意拿出來與人共?共不得嘛!農會又是些什麼人?是流氓地痞,是奪人家產的強盜嘛!”他的古怪的聲音弄得陶秉坤心裏十分難受,心想當初水上飆真該不剜他的卵子,而該割了他的喉嚨。吳清齋說了一陣,宣布道,凡由農會作主分掉的田地和減掉的租息,即日起一律退還陶立德家。
陶秉乾唯恐人們沒聽清,插話道:“大家耳朵放尖點,吳鄉董講了,分掉的田地和減掉的租息一律退還我家!”
吳清齋又說:“另外嘛,我們還得讓鬧農會的人長點記性,免得他們以後還造反翻天,為害鄉裏。大家都看到了,這些木杆和索子,是吊半邊豬的。其實,這隻是一禮還一拜,我也被他們吊過半邊豬嘛!這就叫以其治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陶秉乾揮揮手,幾個團丁將銅鎖推到木杆前,用棕索捆住他的左手左腳,然後使勁一拉,銅鎖便被吊在了半空,身體立即變了形,捆吊住的半邊似乎已經拉長了。
陶秉乾說:“銅鎖,滋味怎樣?”
銅鎖橫著臉笑道:“還不錯,不過沒有共你的妻味道好!”
陶秉乾一拳揍在銅鎖臉上,血立即從鼻孔裏流出來,滴了許多的紅點在綠草中。
木杆上還空餘一副棕索,陶秉坤想,那可能是留給他的。
果然,陶秉乾折磨銅鎖一氣後,望著陶秉坤笑了,大聲說:“秉貴,我們好像還忘記一個人了吧?”
陶秉貴應和道:“是呀,吊了一個農會小組長,不是還有一個副組長麼?”
陶秉乾喊:“喂,哪個是副組長,請你入席好麼?鬧農會鬧得挺來勁,如今就想當縮頭烏龜了?”
陶秉坤就要往前走,玉山急忙拖他:“爹,你莫去!”
陶秉坤說:“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回去跟你娘講,準備一些燒酒和草藥。”說罷甩開玉山的手,鑽出人群,走到木杆下。
陶秉乾裝作吃了一驚:“秉坤,副組長是你麼?我還真沒想到,搞到自己屋裏人腦殼上來了!同是一房親,何必欺人太甚是麼?不過我爹死前是你牽的索子吧?他的命是你牽走的吧?你說說看,我都記不清楚了。”
陶秉坤說:“要吊要打你快點,莫屎少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