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刹時頭脹耳鳴,怒不可遏,揮起拳頭,衝他的揍去。銅鎖頭往後一甩,踉蹌一下,站穩了,隨即衝過來,抱住他往地上一摔。陶秉坤也站穩了。兩人手在撕打,腳在使絆子,沒兩個回合,一齊倒在地上打起滾來。吃肉的人們圍過來,叫了幾聲好,才將他們拉扯開。銅鎖揩一把嘴角的血,怒氣衝衝地叫道:“難怪廖委員長講你立場不穩呢!你他媽和陶立德一個鼻孔出氣!你還算什麼農會小組的副組長,我撤你的職!”陶秉坤也吼道:“我正不想當這狗屁副組長了呢!”氣咻咻摔門而去。
陶秉坤一連數天臉上陰雲不散,從此不再理農會的事。臘月初玉田回了一趟家,帶回了他幾個月的薪水。陶秉坤笑逐顏開,用這些錢置辦了年貨,將屋頂蓋的杉木皮全部換成了青瓦,又把房子加長了兩柱,裝修了兩間新房。這是他為玉山和玉林成家準備的。玉田回萸江時,他讓他帶去三個口袋,裏麵裝的糍粑、花生、薯糖等土特產,要他分別送給水上飆、陳秀英和他的頂頭上司蔡如廉縣長。
在縣署當文牘秘書的陶玉田很快就以他的嚴謹和恭順博得了蔡如廉的信任。無論撰製何類文書,格式準確用詞老到,往往蔡如廉隻要口述完大概的意思,他的文字也就出來了,而且幾乎無需改動一字。對此,連陶玉田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對這些千篇一律枯燥幹癟的官樣文章並無興趣,卻何以如此諳熟?貼往縣城各個角落的縣署通告一般也由他書寫,書寫本身比撰稿要有趣得多,那些死板的內容似乎也隨著他的書寫而活潑起來。他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很快就引起了人們的讚賞,就連陳秀英也驚詫不已:“玉田,你一個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怎麼會寫出這麼一手灑脫遒勁的字來?”或許,隻有毛筆才能揮灑一下他的性情吧?處於革命熱潮中的萸江小城熱鬧非凡,今日集會明日又遊行,國民黨開罷代表大會,共產黨又要開辦政治培訓班,工會要罷工對抗廠主包頭,農會又要鬥爭土豪惡霸,都少不了請他去寫一摞紅綠標語。表麵上看他已深深卷入革命之中,實際上他與任何事件無關,就如他寫下的那些字,都是些遊離於他精神之外的東西。
他住在縣署後院的一間小廂房裏,對麵的中堂是蔡如廉的臥室,經常是高朋滿座,笑語喧嘩。水上飆和陳秀英也時常到那裏去,走時,也偶爾過來與他寒喧幾句。他發現,陳秀英已很少單獨留在蔡如廉屋裏,而且從各方麵跡象看,他們已不再同居,這使他莫名地得到些安慰。
縣女界聯合會在萸江中學小禮堂辦了個貧民女子夜校,陳秀英請他去教識字。去了之後,卻發現老師不好當。學員雖不識字,卻又懂得了男女平等之類的道理,課堂上百無禁忌,隨時就向她們發現的封建餘毒開火。有一次學員們問他洗腳水是不是堂客倒的?他老老實實說是的。學員們立即高呼打倒夫權、婦女要解放的口號。他慌忙說:“可現在我是自己倒洗腳水呀!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要堂客倒了!”學員們這才放過他。課後他向陳秀英抱怨,陳秀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蠻好嘛!就許你教育她們,不許她們教育教育你?免得以後嫂子受你的大男子主義壓迫!”
他好歹把這門課教了下來。一期的課快授完時,有個坐在後排的學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子鵝蛋臉,兩隻眼睛黑幽幽,從不提問,卻學得很認真。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年紀,身上穿得熨貼,沒有補巴,不像來自貧寒人家。她總是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搭腔,顯得十分孤僻。他去查學員名冊,才知道她叫水素貞。這天下課後,陶玉田提著馬燈回縣署去,剛出校門,她就跟了過來,似乎是不期而遇。兩人禮貌地打了招呼,東拉西扯了幾句,水素貞忽然說,她曉得老師家在石蛙溪,還曉得縣農會的水委員長也是鄰近的地方出來的。還問,水委員長是不是還單身一人?陶玉田感到奇怪,問這些做什麼呢,你也姓水,是不是親戚啊?水素貞說不是,他不是縣裏的名人麼,有人想幫他提親呢。陶玉田便說,水委員長熱衷於鬧革命,隻怕沒想到這上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