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暖洋洋的冬日,陶秉坤叫玉田揣了畢業證書,跟他去小淹鎮,看能否到茶行米號裏謀個記帳之類的職位。路上,有熟人開玩笑:“喂,秉坤,這後生是你弟弟麼?”陶秉坤心裏就熨貼極了,不無得意地應道:“我哪來弟弟,我的大崽呐。”熟人咂嘴讚道:“秉坤好福氣,這麼大的崽。”陶秉坤說:“屋裏還有兩個呢,什麼好福氣羅,都是吃飯多的年紀,山都吃得垮呐!”日益具備後生相的三個兒子令陶秉坤自豪。三個兒子三座金剛,往哪兒一站都沒人敢輕易欺侮。
然而在小淹街上竄了多半天,陶秉坤也沒為兒子找到一個像樣的職位。大旱之年剛過,田園荒蕪,茶樹枯死,商行亦萎靡不振,倒閉了近半,隻餘下一些小店鋪慘淡經營。當小夥計是玉田不幹的,陶秉坤也不會讓他幹,那一肚子書不白讀了?還不如回家種田呢。
父子倆無功而返,回到石蛙溪已是炊煙繞簷時分。寧靜的山穀裏飄蕩著稀薄的暮色。走到自家門前,陶秉坤見路當中有一大堆牛糞,剛想要用手把它捧到田裏去,忽然發覺那牛糞在蠕動。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隻烏龜!龜頭長長地伸出,擱在院門檻上,看樣子想爬到院子裏去。陶秉坤心裏一動,龜是長壽吉祥之物,它的到來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陶秉坤躬身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掀進院子裏。烏龜一點不怕人,亮晶晶的眼睛對他瞧了瞧,便在禾場裏悠閑地爬動,對著屋裏張望。
陶秉坤進屋,把烏龜指給黃幺姑看。黃幺姑拍手說:“哎呀烏龜帶福氣來了呢,莫驚了它。”陶玉林卻不管這些,好奇地走到烏龜跟前,把腳踏在烏黑的龜背上。陶秉坤嗬斥了一句,他才把腳放下來。陶玉林又拈一根枯草,撥弄烏龜的頭,烏龜並不反感,輕輕咬住草莖,頭一伸一縮,似與人遊戲。陶玉林玩興更濃,索性將它抱起來,搬到階基上,讓它四腳朝天,四隻爪子亂劃,怎麼也翻不過來。陶秉坤正欲慍罵玉林,忽然瞥見那玉色的龜板上刻著一些黑色小字,隻是不甚清晰。他叫幺姑端來油燈照著,又拿團絲瓜筋在龜板上擦了幾下。那字便顯現出來:
勤儉立家仁德傳人
陶正瑞甲寅年六月刻
“哎呀!”陶秉坤眼一亮,叫道:“是我老公公刻的!”他的心發出神秘的顫動。從未見過的曾祖父在父輩的傳說中麵容依稀,他隻知他是個秀才,又擅醫術,靠一生的勤奮創立了陶家院子這份家業。這隻不請自來的烏龜把他與曾祖父溝通了,這是上天的旨意,還是偶然的機緣?他掐指一算,烏龜負著曾祖父刻的這些字已有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後烏龜爬進他家,莫非專為傳達祖訓,昭示他將敗落的家業再振興起來?
陶秉坤將三個兒子叫到跟前,對照龜板上的刻字諄諄教誨了一番。然後,找來一把剃頭刀,在龜板上刻下“陶秉坤甲子年臘月率三子聆諭”一行字。龜板異常堅硬,刻下來的碎末晶瑩剔透。烏龜頭和腳都縮了進去,一動不動,龜殼散出古老的氣息。陶秉坤將烏龜放進背簍裏,蓋上幾把草,背在背後,打著鬆膏火把來到雙幅崖下小木橋上。橋下是個黑幽幽不見底的深潭。他捧出烏龜,攀到橋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沉入潭中。這地方幽深莫測,烏龜被人捉走的可能性要小一些。也許,若幹年後,它會爬到他的後人家裏去,他的後人們也會像他想起曾祖父一樣緬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