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東方露白時,木排啟程漂向洞庭湖。水上飆跟排老大說他不去了。排老大說不去工錢就一分沒有了,餘下的水路平緩無灘,睡到排上都行了,不去劃不來的。水上飆說去了我更劃不來。他跳上岸,便直奔芳菲樓。在樓門前遇見了鴇母。“你果然來了。”鴇母出乎意外地客氣,將他請進門廳,並叫人上了茶。鴇母咕嘟嘟吸著水煙壺,說:“你們父女倆的事,我都曉得了,都是苦命人啊!”水上飆急促地問:“山娥呢?”鴇母瞥他一眼:“走了”。水上飆一震:“走了?!”鴇母說:“她特意給你留下話。她說她不怨你,隻怨自己命不好。她說沒臉見你,叫你不要再找她。
你的養育之恩,她隻能來世再報答了,她給你留下這個。”鴇母遞過一個手絹包。那手絹上有幾朵桃花,是山娥在吳家當丫環時自己繡上去的。水上飆解開手絹一看,裏麵是幾塊銀元。水上飆將手絹攥在手心,盯著鴇母問:“她到哪兒去了?”鴇母搖頭:“我不曉得。她既然不見你,你又何苦去找她呢?她見了你心裏苦呢!”水上飆說:“你莫管,隻要你把她去哪裏告訴我。”鴇母固執地搖頭,不肯說。水上飆說:“你當真不說?你不說我一把火把你這芳菲樓燒掉!”鴇母望著他,還是不吱聲。“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水上飆站起身來,眼裏射出兩縷凶狠的光。鴇母驚慌起來,趕忙告訴他,她讓她的結拜姐姐紅海棠帶著山娥搭上水船去萸江了,紅海棠在那裏開了家“迎春院”。
水上飆便匆匆趕到碼頭,搭了條去萸江的船。山娥搭的船隻先開了一個時辰,如果不出意外,他會與山娥在同一天抵達萸江。但偏偏出了意外,船上大汴灘時,纖繩突然斷了,洶湧的大浪將失去動力的船隻塞進礁石夾縫裏,死死卡住不得動彈。水上飆隻好跳水遊上岸去,沿著江邊的纖道徒步前行,這樣,他遲了兩天才到萸江。在鎮龍橋東頭的邊街上,他找到了迎春院,也見到了打扮妖冶的紅海棠。“你那女兒福氣好哇,才坐半天堂就讓一個漢口來做茶葉生意的大老板看上了,給她贖了身!”紅海棠直勾勾地看他。他卻直覺頭皮一麻:“山娥她人呐?”紅海棠眼睛一翻:“跟大老板走了唄,昨天就走了,也不曉得是上了寶慶還是下了漢口,生意人嘛,到處跑的。”
水上飆頓時就聽不見她的話了,腦子裏一片喧囂,仿佛排過險灘時不慎落水,浪濤裹著他向前翻滾……山娥丟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女兒了。他心裏反反複複這麼想著,頭重腳輕地走進一家酒店,一連灌了三大碗包穀酒,然後,紅著兩眼,念叨著山娥的名字,順著縣城的青石板街麵踉蹌走著。行至知事公署門前,萸江中學遊行示威的學生們正與警察發生衝突,雙方扭打在一起。水上飆滿腔悲憤正無處發泄,一看那場麵,眼就瞪圓了。媽的,官府和富人,都不是好東西!都沒有良心!一捋袖子,就衝上去幫學生的忙。他抓住一個警察的肩膀猛力一推,那警察便摔了個仰天八叉。右側一個警察正揪那個喊口號的女學生,他竄過去,衝那警察臉上就是一拳,那警察就捂著臉蹲下去了。好痛快!水上飆打得性起,奪過一支步槍,倒拿著轉著圈掄了起來,直向警察們掃了過去!警察們嚇得驚慌失措,紛紛溜進縣署,關上了大門。沒有了對手,水上飆便將那支槍朝門旁石獅的基座掄去。哢嚓一聲,槍斷作兩截。學生們蜂擁過來,歡呼叫好。喊口號的女學生興奮地握住他的手:“謝謝您啦大伯!您真是英雄!”
水上飆大大咧咧:“小意思,小意思,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是不是?幾個穿黑皮的,不是我的對手!下次要我幫忙,隻管叫我一聲!”說罷,他吐著滿口酒氣,分開眾人,往碼頭方向而去。
這位向水上飆道謝的女學生,正是陳秀英。見警察們閉門不出,他們也無法進去,陳秀英帶著學生們喊了一陣口號後,又沿街往回走,遊行到縣看守所外。看守所照樣緊閉大門,無人理睬他們。陳秀英不知她爹羈押在何處,但她相信爹一定聽到了他們的口號聲。遊行隊伍回到學校,陳秀英立即把情況向蔡如廉作了彙報。
蔡如廉異常興奮:“那位英雄現在何處?我們正需要這樣的革命分子呀!”
他讓陳秀英立即帶他去碼頭找水上飆。與此同時,警察們也開始在城內搜捕這位膽敢毆打警察的“刁民”。
當警察和陳秀英他們都來到碼頭上時,水上飆已搭下水船到了三裏之外。半個月後,水上飆到了漢口,拉起了黃包車。他仍抱著一線找到山娥的希望。一年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拉了一位後來很著名的中共人士,這位中共人士與他親切地聊天,知道他的遭遇之後,把他的車包租下來,後來又介紹他進了工農識字班,接著又進農民運動講習所。在那裏,水上飆懂得了很多道理,並從一麵繡有鐮刀和鐵錘的旗幟上找到了他後半生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