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當天夜裏打著火把趕回小淹鎮,同陳夢園在客棧裏宿了半夜,雞叫五更便起床,去幫陳先生挑貨。那是兩隻普通的木挑箱,掛著兩把銅鎖。陳夢園鄭重其事地交待:“秉坤嗬,這兩隻箱子一路上就請你多照看了,千萬小心謹慎,莫要讓人偷看。”陳先生一反平常的嚴肅表情讓他覺出此行關係重大,至於關係到什麼就不得而知了。腳夫對雇主的貨物是不得打聽的,這是規矩。他挑起箱子顫顫悠悠走下碼頭登上那艘小帆船時,隻曉得肩頭的重量異乎尋常,卻沒料到他已插足於中國近代史上一次有名的反清起義,而這次起義由於泄密在他們啟程之時就已經失敗了。
在黎明前的幽暗中,船扯起風帆順資江而下。凜冽的寒風穿過艙門的縫隙吹到艙裏來,陶秉坤坐在箱子上,把手插在棉襖袖子裏,聽著江水拍擊船幫的澎澎聲,心想此時幺姑還在熟睡之中吧?又記起忘了交待她日裏莫幹重活,夜裏要插緊門,心裏不禁有幾分惶然。陳先生與他背靠背坐著,有一股明顯的熱力從那穿皮襖的身軀裏透出。船行駛一會,就大幅度地搖晃,艙外浪濤喧嘩,便曉得下灘了。浪頭捶在船蓬上,就有細小水珠濺到艙內來,陳先生急忙指揮他將箱子挪到船艙中央。箱子裏是什麼寶貝嗬?他心裏嘀咕。下了灘,進入平緩的水麵,船就平穩了,陳夢園推開舷窗,一道晨光便湧進艙裏來。陳夢園深吸兩口氣,然後拿起一本書,借著晨光來讀。他偏頭一看,封麵上赫然三個大字:《警世鍾》,他好奇地問:“陳先生,這是一本什麼書?”
陳夢園笑道:“一個家門朋友寫的,一本教人造反的書。”
他一驚,叫道:“哎呀呀,這種書您也敢看?官府曉得了要捉你坐牢的!”
陳夢園道:“嘿嘿,人家寫都敢寫,我還不敢看?”
他嘴裏嘖嘖有聲,又試探著問:“陳先生,您,莫非是革命黨?”
陳夢園挺直身子,反問:“你看我像不像?”
他端詳著道:“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聽說革命黨都是些讀書人,為什麼書一讀多了,不求功名而要……造反?”
陳夢園說:“書讀多了就明理嗬,當今中國的理就是一個字:變。不變中國就沒有出路,何謂變?就是革命,革慈禧太後的命,不驅除韃虜,難複興中華!”
他百思不解,說:“不就是把皇上拉下龍庭,再來一個新皇上麼?反正要有一個皇上的,折騰作甚?”
陳夢園擺擺手道:“哎,此言差矣,皇上也有好壞之分,再說,也可以向西洋學一學,廢帝製,興共和,以總統替代皇上。”
他問:“總統是什麼?”
陳夢園說:“總統就是管理國家的人。”
他愈發困惑:“那不跟皇上一樣麼?”
陳夢園搖頭:“那可大不一樣,皇帝乃世襲,總統卻是由民眾投票選舉出來的。”
他想想,笑道:“陳先生,你要是多給我幾丘田,我也投你一票要你當什麼總統。”
陳夢園笑將起來:“你呀你,怎麼就跟你講不清?怪不得,你們陶家人是吃過皇上俸祿的,還到哪裏也忘不了田!”
他就被笑得有些尷尬,喃喃道:“作田佬,田就是命呢……”
談笑間,艙外已大亮,尾艙已冒出早炊的青煙。陶秉坤往舷窗外眺望,但見資水蒼碧,平平滑向後方,礁石上鸕鶿瑟縮,岸上大山荒涼蕭索,闃無人蹤,亦見不到農舍,隻有柳葉似的一條小劃子輕捷地駛向江心,轉眼到了跟前,直向帆船滑來。陶秉坤心中疑惑,正想指給陳夢園看,船體砰地一震,那劃子已撞了上來。幾條黑色人影倏地從劃子上躍起,落到了帆船甲板上。陶秉坤心裏叫聲不好,立即將扁擔操在手裏。艙門嘩啦一聲被一腳踢開,幾個蒙麵露眼的大漢持刀衝了進來。他護住木箱正想做出反應,一把雪亮的大刀嗖地飛來,刀口壓在了他的頸子裏。他嚇得雙手一軟,扁擔掉在艙板上。陳夢園起身喝道:“你們不要傷他!他是我請的腳夫,要買路錢找我!”
那蒙麵漢便將擱在陶秉坤頸子裏的大刀挪到了陳夢園的脖子上:“曉得你鼎鼎有名的陳家大公子有幾個臭錢,不是找你還不會來呢!放乖點,自己掏吧!”
陳夢園在身上各處摸索一陣,掏出幾塊銀元扔在艙板上。為首的蒙麵漢鼻子裏一哼:“你以為是打發叫化子麼?撬他的箱子!”
陶秉坤被幾個漢子從箱子上推開,銅鎖被撬開了,箱蓋一揭,現出一些書籍和衣服。劫漢們抓起那些東西往外麵甩,甩了幾下就看見了箱底——但顯而易見那是一個假底,從外貌看箱子應該深得多。假底一揭開,劫漢們嗬地一聲呆住:那箱子的夾層裏竟藏的是刀和手銃等兵器!陶秉坤也感到意外,他猜測裏麵可能是金銀財寶,卻沒想到是這些東西。為首的劫漢扯扯臉上的黑布,露出口鼻,冷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販賣兵器!我們正需要它們,它可比銀子還金貴呢!本不想殺你,搶幾個錢就走的,可如今看來,不殺你,你一定會去報官……這就怪不得我們了,你命該如此。”
陶秉坤驚得一哆嗦,尖叫了一聲:“你們不該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