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附錄：夏誌清：天馬行空的風流
這位老教授如同一個熱血青年 ，他用英文寫的文章比用中文寫的更漂亮，每一句都有精神，所以現在他不用英文寫作了——用英文寫他容易得高血壓。
臨走他說：“沒想到我這麼可愛吧？”
當然，沒想到。而且，他給別人帶來的驚喜，也比不上他給自己帶來的驚喜。他常常半自語地驚歎：“我怎麼這麼偉大？！”
3月1日傍晚，我和夢溪走進紐約一家中餐館，遠處一張空桌旁立即站起一位年輕的老先生。他的白發在印證他的年齡，他的神態在傳遞他的孩童般的心境。老先生像個小青年般迎過來，他就是夏誌清。
如果是前輩、長者、名人，很有些是緩緩地站起，等待後輩迎上前去。或者應該我們先到，齊齊等待至尊的長者。不不，他第一個到，煥發地笑，雙手握著我的手說：“我們都是愛錢鍾書的人！”
哦，他是看了我在《明報》上寫錢先生的文章了。不過我還沒讀到《明報》，顯然那一組紀念錢鍾書先生的專輯上有他的文字。
這天我們剛到哥倫比亞大學東亞係。係主任王德威先生做東，在座的還有東亞係的商偉先生。我隻剩三本書了，送一本《成年人的童話》給夏先生，送王德威和商偉一人一本《青年就是Go》。夏先生接過我的書翻著，一邊說好，一邊伸過手去拿我給王德威的書，一邊問我：“你送給他的書是什麼？”感覺中，他同時翻自己的書，拿人家的書，一心可以幾用。轉眼又問商偉：“你的書呢？”
好像小孩一邊往自己嘴裏塞糖果，一邊又看著桌子上、盤子裏以及別的小孩分到的糖果。
他的思維和語言，也就是他的腦子和嘴直接連著，好像直達火車，中途不停，想到就說。他說：“世界上的聰明人，都在我們這一桌了。”說著突然指著夢溪：“你這扁圓眼鏡是最新潮的，你很新潮啊。你們北京人講話，一定要‘您’一下吧？”
大家大笑。因為他那一口蘇州國語，這一句到那一句之間，這個話頭到那個話頭之間全如電影蒙太奇，一下就躍過去了。他又說現在的人沒理想了，學問再好，人家會問What can you do，你能做什麼？
夏先生說話常常夾雜英語。據說他用英文寫的文章比用中文寫的文章更漂亮，每一句都有精神，所以現在他不用英文寫作了——用英文寫他容易得高血壓。這位老教授實在如同熱血青年，說話做事血氣方剛。他的英文有精神，他的扭腰也有精神。他肩背痛，醫生叫他練腰，他一練就過頭，就把腰腿都扭傷了。
有一盤菜中立一隻手工雕的鳥，隻能看不能吃的，立在那裏本也無礙。夏誌清這個腰傷腿傷的人，偏偏一下站起來，把那隻鳥拿掉。我看他紅背心、紅領帶的，整個兒一個頑童。
這天，大家喝紅酒。有人說：紅酒很紅。夏誌清反應最快：“紅酒很紅——這是個書名。”他確實聰明，他常常說：“你真聰明，和我一樣聰明。”
和他一樣聰明的人或許有，和他一樣風流的人或許不大有。不過這是一種語言的風流，文字的風流，紙上談兵的風流，天馬行空的風流。他一見我稱我美女的時候，我很不好意思，很快就發現每一個他見到的女性，譬如送菜的小姐，他都一一稱美女。他說：Every girl（每一個女孩）都愛他，除了他太太。他太太在一旁抿嘴而笑，想必聽這樣的話，已經聽過不少版本了。而Every girl見了他，走的時候也確實都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因為都頂著一個美女的桂冠了。
不知怎的，忽然想到，在哈佛，我見過的學生、教授，哪有這般風流快活的？哈佛可以有33位諾貝爾獎得主，可以有7位美國總統，但是沒有一位夏誌清。
飯後夏誌清一站起來，哎喲著撫腰撫腿，彎著身子哪裏哪裏都疼，不過還是說笑：“今天真是群英會，我是黃蓋給打了屁股！你看我這麼疼，剛才還說笑！我多偉大！”
他現在還說笑，現在還偉大。真的，沒想到他這麼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