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盤算著怎麼在國內給他想辦法,到時把他接來,我願意照料他。後來回京後,我找到周林頻譜儀的發明人周林,求教他光直先生的病有什麼辦法,正好周林就要赴美,他給光直先生送去一台那種醫院用的高低方向都可自動調節的頻譜儀。
演講廳裏光直先生正在“照料”夢溪。我是說,他那麼專注地聽夢溪演講,又那麼認真地舉手提問。關於陳寅恪的史學研究,夢溪舉例闡述著者有家國情感的流露。張先生問,這樣過多的情感是不是會影響學術研究的客觀性?好厲害的問題。我也不知道他對夢溪的回答是否真的滿意,一直到11:30才離座。光直先生從來不做表麵文章,既來了,就學生般地聽,學生般地問。
不管他的身子如何地失靈,他的腦子依然靈便。中午院長李遠哲請吃飯,說餐廳的小吃不錯,是北京菜,有餃子。光直先生說,隻有蒸餃,沒有水餃,沒有水餃就不能算是北京菜。此刻的頭腦顯然比諾貝爾獎得主還敏捷清晰。
飯後照相,大塊兒L君扶他,光直先生一歪兩人一起倒下。虧得倒在長沙發上,也虧得L君反應快,倒下的瞬間身子往另側斜過去,沒有壓在光直先生身上,否則……
而光直先生倒在沙發上,隻是笑著,好像剛剛會笑的嬰兒。
大家前去扶他,從左從右從後,他執拗地不要。他很認真地去邁他的第一步。這種帕金森綜合征,第一步太容易跌倒,他的第一步便成為叫大家揪著心的慢鏡頭 。但他不讓扶,哪怕一步邁進陷阱。朋友們都勸他不要穿係帶的皮鞋,改穿船型鞋,省卻彎腰係帶的不便。他偏要穿係帶的鞋,隻穿係帶的鞋。
“人總要做事的。”我想起他的話。
有人勸他動手術,又說他這個年齡是不是不大好手術了?他說:我年齡又不大!
凱賓斯基飯店上演“藝術體操”
張光直先生1984年說:“我預計社會科學的21世紀應該是中國人的世紀。”為此,他發表了論文《連續與破裂:一個文明起源新說的草稿》。他認為“全世界古今文明固然很多,而其中有如此悠長的曆史紀錄的則隻有中國”。因此他把傳統的二十四史和近年來逐漸累積的史前史,看做是中華文明的一筆龐大的本錢。
5個月後,1996年4月下旬,光直先生來到北京,商談與考古所的一個合作項目。28日下午5點,他來到我家。我一開門,陪他的L小姐伸手請光直先生先進,光直先生伸手讓L小姐先進。小姐又伸手,當然,光直先生是長者、是病人,拄著拐,可能在下一刻或者這一刻,說不定就倒下,但張先生執意堅持還是伸手讓女士優先。
L小姐隻好先走進來,我的眼睛同時迎著光直先生的眼睛和他的左膀右腿,一旦他向左向右倒下我好隨時上前扶住他。
他穿白底淺藍條的短袖襯衫,在我和夢溪和L小姐一色兒的深色長袖T恤中,他是格外的清新了。他的腳上,還是依然故我的穿著係帶皮鞋。
他的身體明顯比在台北時好,他說因為到北京後不幹事。其實他所謂不幹事,無非是沒有天天坐在電腦前。這次來,是哈佛出資打算和考古所一起在河南商丘做一次挖掘。他說要按他的意見,“立刻就挖”。好像人已在商丘,說得滿麵放光。夢溪說你一講挖掘就精神,他說:“就不正常。”
光直先生說及他去找他當年的一位老師請教,被老師臭罵一頓。當然我知道不會是什麼臭罵,不過是觀點不同。可是光直先生說老師把他“臭罵一頓”的時候,說得那麼自然,那麼歡喜,那麼幸福!以他這樣的年齡還能被尊師臭罵,也就是說尊師還健壯還能說他,好像那些年齡很大的人還有健壯的父親或母親,真是一種福分呢。
我覺得他實在還是那個一月拿l03美金的博士生。
夢溪給他看一件我們在峨眉山買的二人奪,看似一根拐杖,拔出來是一把長劍。他拿在手裏喜愛非常。夢溪說你去河南帶上,他說好,路上若是有車匪,拿這個很好。我想,以他那哆嗦的手,即使可以握住二人奪,又如何麵對車匪?然而他是一臉的認真。
我想他還是不去河南的好。
我給他冰淇淋,他又孩子般的吃得快快。他說他吃冰淇淋不會擔心,美國胖人多,原因之一是冰淇淋太好吃。說有時一位胖婦在電梯裏,他就進不去了。
我說我和他都愛甜食,都愛藍色,他立即加上一句:“都愛劉先生。”
他怎樣的帕金森,怎樣的說話困難,隻要還能發出聲音,總是不失幽默。真正意義上的大學者、藝術家、科學家,往往越是有創造力的人,越是非常孩童,非常幽默。
他進書房看書。我忽見地上一個紙口袋,那是友人送的兩瓶上好的龜苓酒。我拿起來送他。他看著酒瓶說,為了這酒,我不拒絕當龜了。
L小姐催他回賓館體息,幫他穿上一件粗布背心。好容易穿上了,再讓他在圈椅裏少坐片刻,歇一歇。他真的累了,斜靠在圈椅裏,聲音也喃喃起來。我聽明白了,是叫我們猜他這件背心有幾個口袋。我一看:四個口袋。他叭一下拉開一個口袋,再把手伸進去,再叭一下又拉開一個口袋,又叭一下。口袋套口袋,口袋間隙裏還有口袋。左右打開背心,裏邊都有口袋。他抬起身,又叫我看他背上的口袋。或許,常去野外考古的人需要在各種口袋裏放上各種工具什麼的?
我到底也沒數過來他一共有幾個口袋。
隻數出了他有十分的童真。
幾天後,我們約光直先生和L小姐在凱賓斯基飯店吃自助餐。光直先生看到他喜歡吃的好東東,總是小孩似的直接表達他的高興。這天他真吃了很多,而且,拿著盤自己去取。一次他又拿起了盤,L小姐在右邊扶持,夢溪趕忙走在左邊照料。可能左右兩邊的人互有依賴心理,張先生突然向右邊倒下去了。夢溪急著去拉他,不料竟倒在張先生身上——不,夢溪在瞬間也記著不能壓著他,一手撐地,懸空地倒在光直先生的上方。他倆的盤子自然都飛了出去。我手拿餐盤剛要往餐桌走,看著眼前驚人的一幕,幾乎是同時,我腳下一滑也仰麵摔倒在地,隻是一隻手依然托著我那一盤好東東。
那一刹那,我們自己把自己驚呆了,好像在做事先設計好的藝術體操造型。
餐廳服務員看著這幕突發性的“藝術體操”,首先沒有想到去扶我們去拾撿盤子,而是光顧欣賞了。一位服務員小姐禁不住讚歎:“你們摔得真好看!”
然後一個個坐起來,再站起來,所幸光直先生一點沒傷著。夢溪告訴張先生,服務員說摔得好看。光直先生說:“好看?我們再摔!”
大家又重新坐定,不料光直先生突然清晰而高昂地唱起歌來:“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 ”
後來,1997年《考古》第4期發表了光直先生的文章《河南商丘地區殷商文明調查發掘初步報告》,他在報告中寫道:“湯以後的17個王,連他自己在內一共18個,到了盤庚的時候,已經遷過5次(一說8次)都城了。”這個中美合作考古發掘項目,已經發掘出仰韶、龍山、嶽石等一係列文化層,發現了二裏頭文化的遺物。他要再進一步找到商王朝的文化地基。
當年他在哈佛讀博士生,從來沒有過橋去波士頓。現在我們的光直先生,跌倒算什麼,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
光直先生,穿著他的係帶皮鞋背帶褲,和淺色牛仔或藍底紅白道的襯衫,清純、潔淨,永遠是那個每月拿l03美元獎學金的博士生。
當年學生光直給他的導師李濟先生的信,上款是恭而敬之的“濟之業師如謁”或“濟之業師尊前”,下款是敬而恭之的“生光直叩”。下麵我摘錄幾段,作為本文的尾聲——
1955年10月8日
Dr.Oliver一課可把我弄得好苦。11月1日要交兩份報告,一是讀7本書的報告,二是比較英美民族學家方法異同。7本書都是三四百頁,平均三天得讀完一本寫完一本。現在一天到晚就埋在這7本書裏。
1955年12月3日
這兩天正在趕馬林諾斯奇的南洋群島6大本書,看的速度比美國學生還快,大概一個下午帶一個晚上(除去做飯吃飯時間)可以看200頁,連做筆記。但那是橫掃千軍式,跳過許多不看的。
1955年12月30日
牟維思教授(這是生與董師、高君三人為他取的中國名字),他的“舊石器”一課將在明年,而他已屢次提起要把生在這一方麵好好訓練。聽同學說,此課之難,甚於任何課。共有3篇報告,無數作業及一大考試。但語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來哈佛學考古不學牟維思的舊石器,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