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萬萬沒想到,就在這節骨眼上——下午3時10分,一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在發射場轟然炸響:由於基地一位操作員的操作失誤,已經處於垂直對接狀態的火箭,突然撞在測試廠房的工作平台上!
火箭被撞,這還了得!短短幾分鍾裏,發射場上所有領導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幾乎同時鳴響。領導和專家們得知這一消息後,全都愣了!而最先報告這一消息的,是一位女調度員,話還沒說完,便在電話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故原因很快查明:基地發射站的一個戰士在二崗沒到位的情況下,給發射平台備份電源通電,由於疏忽大意,陰差陽錯,把備份電源和正式電源接反了,結果導致不該行走的活動發射平台突然往前行走,一下撞在了火箭的腰杆上!
這是中國航天發射史上從未出現過的怪事!這一飛來橫禍,會給此次發射帶來什麼後果,一時誰也難下結論。
最緊張的是黃春平、劉竹生、張建啟。三人都是火箭的直接負責人,對火箭被撞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火箭真被撞壞了,用張建啟的話說,搞不好是要坐牢的!
黃春平時任火箭係統的總指揮。黃春平是福建人,1938年生,曾用名黃清官。他細眼睛,粗腰杆,頭大耳闊,麵帶福相,誰見了都說此人命大福大。可在中國專家的隊伍中,恐怕再沒有比他出身更苦的了。在發射場那間擁擠不堪的小屋裏,當他向我講起童年的苦難日子時,淚流滿麵,痛哭不止。概括地說,十二歲前,他把人間的苦幾乎都“吃”完了。但就這麼一個從小在苦水裏泡大的孩子,完全靠著自己的勤奮與毅力,居然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北京工業學院,之後在中國火箭技術研究院一幹便是四十年。黃春平是典型的性情中人,平常碰上高興的事或傷心的事容易動情。尤其是每當看到火箭穿過熊熊烈焰從發射塔上成功升起,他常常以淚洗麵,泣不成聲。但工作中的黃春平雷厲風行,魄力十足,是個典型的“工作狂”!特別是在處理一些棘手問題時,他顯得剛柔並濟,遊刃有餘,既有專家的智慧,又有常人的聰明。為了確保火箭的質量,他狠抓火箭的元器件,跑遍了全國六十多個元器件生產廠家,親自蹲在車間與工人交談,事無巨細一抓到底,因而有“元器件副院長”的綽號。可以說火箭上可能出現的問題他和專家們幾乎全想到了,但惟獨沒想到火箭從北京安全運到發射場後,居然還會被撞!
黃春平說,火箭被撞這一天,原本是20世紀的最後一天,大家都準備過年了,卻突然接到了火箭被撞的電話,我把它叫做20世紀最黑暗的一天!當時我們幾個領導正在發射場的宿舍裏休息,還沒上班。事件發生後,在場的薛京寧給我打來電話,邊哭邊說,黃總,我們的火箭不行了,被撞了!我一聽就蒙了,腦門冒汗,血壓也一下就上來了!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為了不驚動更多的人,我一邊穩住在場的人,讓他們先別動,一邊通知總師劉竹生、副總指揮劉宇,然後我們三人立即趕到火箭測試大廳。大廳裏有一個十一層高的工作平台,火箭就被包裹在工作平台裏。我們聽完簡短的彙報,然後就從工作平台最高的十一層開始,一層一層地往下看,而且是跪著一處一處地往下摸,摸一處,記一處。火箭是薄皮的,任何一個硬東西碰一下都不行。最後一統計,火箭一共被碰傷了十八處,火箭的位置也移動了二十厘米!看著火箭被撞的傷口,我心裏難過死了,好像每一道傷口都傷在我的心上!當時我們的第一個反應是,完了完了,火箭傷得比較厲害,可能發射不了了,看來這回要打道回府了!發射基地的同誌一聽不能發射了,都嚇壞了。尤其是張建啟副司令員,非常緊張!
劉竹生時為火箭第二任總設計師。他1939年生於哈爾濱,1963年畢業於哈爾濱工業大學,身高1.83米,個大,腰細,在發射場一站,如同他的名字,像一根挺拔的竹子。父親為他取名“竹生”,是希望他像竹子一樣,始終保持自己一份純真的本色與純真的性情。的確,他一派儒雅,性情溫和,說話不緊不慢,不慍不火,與他交談,既輕鬆又融洽。劉竹生從小喜歡美術,夢想長大後當個畫家,家中至今還存有他當年為妻子畫的 《 青春少女 》。他曾很想報考中央美術學院,可他家境貧困,買不起去北京的火車票,甚至連買顏料的錢都沒有,最後隻好選擇了離家最近的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後他搞上了火箭,也愛上了火箭,再也沒時間畫畫了。但在閑暇時收藏點戈壁灘上的石頭和根雕,或者去北京潘家園淘點別的什麼古董,也是他一件忙裏偷閑的樂事。尤其對古董鍾表,他更是愛不釋手。也許是他惜時如金的緣故,他說,一聽見鍾表的“滴答”聲心裏就特舒服。《 航天報 》 記者聞楊楊說,劉竹生穿衣服的標準很簡單,就一個字:大!在他的衣櫃裏,同一號碼、同一顏色的衣服特別多,以至於他剛換了衣服走出家門,別人就問,劉總,你怎麼老穿一件衣服啊?甚至他去菜場買菜,一買也是一大堆。有人問,你幹嗎買一大堆啊?他說一次買夠,省事,痛快!但對待火箭,劉竹生卻心細如發。劉竹生說,不細不行啊,百分之一的失誤就有可能毀掉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載人航天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個人的一個小錯誤,就有可能葬送成千上萬人十年二十年的心血,所以必須一絲不苟。
的確,劉竹生想火箭,常常想到幾近瘋狂的地步,有時半夜三更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他會立即翻身爬起,擂響同事的房門,拉著別人討論,或者自己跑到辦公室狂畫草圖,如癡如醉。他平常上班使用的交通工具,是一輛“二八圈”的天鵝牌自行車。這輛自行車他已經騎了二十年了!大總師王永誌有三個願望支撐著自己的生命,他和王永誌一樣,也有三個夢想支撐著自己的人生。他說,我從小就喜歡聽嫦娥奔月的故事,幻想著人有一天飛到天上,這是我的第一個夢想——飛天夢。我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神秘的宇宙非常著迷,總想去探個究竟,這是我的第二個夢想——航天夢。我喜歡航天,偏愛火箭,因為它與國家的強盛有關。所以我希望通過航天,讓我的祖國變得更加富強。這是我的第三個夢想——強國夢!於是,每當一枚新的火箭運到發射場,他總是感歎說,火箭這玩意兒盡管拍一拍是金屬的,用手摸一摸是冰涼的,但我總感到它像人一樣,也是有生命的,你如果不好好伺候它,它肯定找你算賬!這不,今天就因為一個小戰士沒有伺候好火箭,火箭就耍起脾氣、使上性子了!
劉竹生說,接到電話後,我的第一感覺,就是火箭肯定受到重創了!所以當時大家的臉都灰了,全傻了!我感覺整個戈壁灘好像都鴉雀無聲了。因為火箭這一撞,關係到很多問題,比如火箭到底撞在什麼地方了?修複後還能不能用?需不需要拉回北京?發射推遲多長時間?發射試驗隊撤不撤離現場?等等。火箭就像一艘渡船,它的曆史使命不到六百秒,要在這不到六百秒的時間裏將載著航天員的飛船送入太空,一旦點火,就沒有回頭路可走。所以別說被撞了,就是碰一下,也讓人心疼,讓人睡不著覺!
張建啟時任酒泉基地副司令員、發射副總指揮。我與張建啟副司令員是老戰友。三十年前,我們同在西昌發射基地,我是小技術員,他是大參謀。1979年,我們同去上海學習計算機,每逢節假日,我鑽進上海圖書館飽讀文學名著,他則趴在招待所的床上死啃電路圖。他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刻苦,專一,有誌向,有毅力。1984年,西昌首次發射同步通信衛星,在眾多競爭對手中,張建啟脫穎而出,成為西昌基地指揮大廳第一個調度指揮員。他思維清晰,判斷果斷,聲音雄渾,頗有自信,再次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後來我離開基地到了北京,他先是升任總裝備部作試部部長,而後出任酒泉基地副司令員,主管發射技術工作。張建啟1946年出生於山東魯西最窮的曹縣,兒時家境貧寒,加之趕上饑餓年代,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上中學了,還長得像棵豆芽菜似的。但貧困與饑餓阻擋不住張建啟求知的步伐。1964年,他考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五年後學成畢業,被分配到酒泉基地。後西昌基地急需人才,他又被從西北調至西南。他幹起工作來認真、嚴肅,而平常在生活中卻是一個很隨和的人。與人見麵,總是麵帶微笑;遇上高興事,還會開懷大笑;說段笑話,開開玩笑,更是常有的事。就在火箭被撞的這天上午,他見了老朋友黃春平,還在黃春平的臉上吻了一口,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一位記者搶拍下了這個鏡頭,開玩笑說,這是20世紀最後一吻!可老天偏偏也開了個大玩笑——火箭被撞,於是張建啟再也笑不起來了。
張建啟說,這天下午我正在總裝測試廠開會,得到消息後,我的心裏立即“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趕到現場一看,火箭被撞了十多個地方,比想象的還要嚴重。說實話,從西昌基地到酒泉基地,我參加的發射也有幾十次了,經曆過無數次的成功與失敗,經曆過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但還從來沒有這次的壓力大!想想吧,當時離“神舟二號”飛船發射的時間隻有四天了,而發射窗口一共隻有十二天,過了這個發射窗口,就沒有機會發射了。可火箭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被撞,你說倒黴不倒黴?火箭到了發射場,就等於交到了我的手上,現在又是我手下的兵操作失誤,才導致火箭被撞,你說我心裏的壓力有多大?如果因為這起事故而導致不能發射,怎麼向上級交代?怎麼向中央交代?要知道,這事撤職事小,搞不好可是要坐牢的呀!當時就有人追問,是誰指揮的?是誰操作的?必須追究責任!心情當然可以理解。但我說,現在不要追究誰指揮的、誰操作的,也不要忙於追究誰的責任。我是現場總指揮,出了問題,責任由我承擔!當務之急,先查清楚問題,拿出應急辦法,穩定發射場人員的情緒。
飛船係統總指揮袁家軍和總師戚發軔同樣十分緊張。因為“神舟二號”飛船這次裝有六百多台 ( 套 ) 設備儀器,上百台大小計算機,數十萬條軟件程序,十二萬多個元器件,還有總共加起來十多公裏長的電纜線。而且,燃料已經加滿,用專家們的話來說,飛船隻要加注了燃料,就像一個超級炸彈,隻要磕碰一下,便有爆炸的可能。還好,袁家軍和戚發軔檢查後,初步診斷飛船沒有什麼大問題,受到震動的力度遠遠小於發射時。
而遠在北京的天文學家馬宇倩得知這一消息後,也很緊張。馬宇倩說,把伽瑪暴探測器放在“神舟二號”飛船上,上麵隻給了我們這一次機會。也就是說,如果火箭被撞,飛船出了問題,我們的探測器出了問題,這次不能發射,或者發射時有隱患,以後我們就沒機會了,十年都白幹了!所以馬宇倩當即打電話告知在發射場負責伽瑪暴探測器硬件的王煥玉和張承模,讓他們密切關注火箭、飛船的動態,隨時報告新的進展情況。
很快,載人航天工程副總指揮胡世祥在發射場召開了緊急會議。各係統老總趕到後,個個神情凝重,都不說話,尤其是發射場係統和火箭係統的幾位老總,臉上像下了一層霜。會議氣氛空前緊張。
怎麼辦?聽完幾個係統的簡單彙報後,胡世祥問了一句,聲音雖小,分量很重。
戚發軔和袁家軍明確表態:飛船沒有問題,不用重新測試。
問題的焦點集中在了火箭身上。大家都盯著黃春平和劉竹生,等著他倆表態。
黃春平和劉竹生的心情此時非常複雜。這個態要表很難,不表又不行。火箭意外被撞,最好的處理辦法,當然是取消此次發射,更換火箭被撞的所有部件。這就意味著要對火箭重新分解,再對分解後的產品重新試驗,然後再用兩個月的時間對裝配好的火箭重新檢測。這樣的話,時間顯然不允許,也將打亂後期的全部計劃。根據他倆的初步檢查,火箭雖然身有十八處傷痕,但初步估算,火箭受力不是很大,估計沒有傷筋動骨,做些處理修複,不致影響此次發射。但口說無憑,科學講究的是數據。火箭在沒有經過檢測之前,天知道它到底是個什麼狀態,誰敢說火箭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