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安世猛地叫道:“阿繡?”
司馬遷點點頭,歎口氣道:“廚監將阿繡姑娘和絹帶一起交給了光祿寺,今早呂步舒來向天子奏報,說阿繡和你串通,盜傳《論語》,又說那日刺客攜劍獨闖建章宮時,有個小黃門隔著窗看到了那刺客,滿臉盡是瘡疤,呂步舒斷定那刺客正是你。天子大怒,立即下命通緝你。明天定然會四處大搜,京畿之內都不安全,你趕快離開這裏!”
硃安世忙問:“阿繡怎麼樣了?”
司馬遷黯然搖頭:“呂步舒沒有講,但阿繡姑娘恐怕已遭不測。呂步舒已經在繼續追查,定然將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諸位也都要小心,最好一起遠遠逃走。”
司馬遷說完,便立即告辭,匆匆離去。
想起阿繡,硃安世心中傷懷,怔怔道:“是我害了她……”
果然,長安、扶風、馮翊三地巡衛騎士盡被調集,大閉城門,四處嚴搜。
樊仲子忙將硃安世藏到後院穀倉下的暗室中,平日大家就在這暗室裏議事,倒也暫時安全。
躲了兩天,仆人忽然從外麵打開秘窗報說:“任安大人來了。”
樊仲子忙命仆人請任安進來,任安也是一身便服、一臉惶急,一見硃安世,也急急道:“硃兄弟,你得馬上離開這裏!”
硃安世未及答言,樊仲子已先問道:“他們追查到這裏了?”
任安點頭道:“丞相公孫賀要來捉拿硃兄弟。”
樊仲子奇道:“公孫賀?關他什麼事情?他夾雜進來做什麼?”
任安道:“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擅自挪用軍餉一千九百萬,被發覺,下了獄。公孫賀救子無路,見天子正極力追捕硃兄弟,便懇求天子,捉了硃兄弟,來贖兒子之罪,天子應允了。”
樊仲子道:“他想捉就捉嗎?三輔騎士到我莊上來搜過,都沒能找到。”
韓嬉在一旁卻提醒道:“太子知道。”
任安點頭道:“太子門下有一位書吏和我私交甚厚,十分敬重硃兄弟,兩個多時辰前,他來給我報急信,說公孫賀去求太子,讓太子說出硃兄弟下落——”
郭公仲忙問:“說……說了?”
任安道:“太子並沒有立即答應,隻含糊說一定盡力相助。但公孫賀畢竟是他的姨父,公孫敬聲是他表弟,若不是怕受牽連,他怎麼會避親救疏?而且衛皇後也知情,一定會逼他說出硃兄弟的下落。你們藏身之處,早晚會漏出去。所以,趕緊離開此地,遠遠逃走!”
硃安世一直在聽,想的卻不是逃,他聽到“公孫敬聲”,猛然想起阿繡——阿繡當初不正是因為無意中撞破公孫敬聲和陽石公主奸情,才被公主尋事處罰?與公主私通,此罪極大,甚至會禍及丞相全族。這一陣他日夜尋思營救驩兒之計,苦無出路,此刻心頭一亮,忙問道:“如果有人告發丞相罪行,天子會不會親自聽審?”
任安一愣:“應該會。你問這個做什麼?”
硃安世不答,卻道:“趙王孫大哥曾講過,說劉彘最恨後戚勢力龐大,他斷言衛皇後及公孫賀遲早要被剪除。”
任安道:“嗯。這話倒也沒錯。不過,太子立位已久,又是長子,天子對其一向鍾愛,而且天子年事已高,恐怕不會再新立太子。”
硃安世道:“劉彘就算饒過皇後、太子,至少不會放過公孫賀。公孫敬聲為惡已久、臭名昭著,長安城哪個不知?現在才來懲治,恐怕是劉彘覺得時候到了。先除兒子,再滅老子。我猜劉彘現在正在找公孫賀的把柄。公孫賀要捉我贖罪,正中劉彘下懷。我盜了汗血馬,又進宮行刺,劉彘定是要將我碎屍萬段才解氣。公孫賀若是能捉住我,正好遂了他的意,若捉不住,也正好給公孫賀定罪。無論如何,公孫賀這次是躲不掉了。倘若這時有人再告發公孫賀,劉彘就更加如願了。任大哥,若是要告發丞相,該走什麼途徑?”
任安更加疑惑,但還是答道:“要告丞相,最便捷的路子,是先向內朝官上書,事關丞相,內朝官必不敢阻攔隱瞞,會直接上報天子。”
“呂步舒?”
“對。”
硃安世笑道:“那就好!我去見公孫賀。”
眾人大驚,齊望著他,不明所以。
硃安世將阿繡舊事講述一遍,隨後道:“公孫賀父子已是死人,我就用這點穢事,借他們父子的命,還有我的命,來換劉彘的命。隻要在一丈之內,我就能設法殺掉劉彘。”
郭公仲大叫道:“……蠢!”
樊仲子和任安也忙一起勸阻,硃安世卻充耳不聞,始終笑著在心裏盤算。
韓嬉一直望著硃安世,沒有說話,半晌才輕聲道:“你們不用再勸了。”
諸人一起望向她,韓嬉注視著硃安世,歎息道:“你們讓他去吧,這樣他才能安心。”說著,竟流下淚來。
硃安世從枕畔取過那個裝著孔壁《論語》的木盒,坐了下來,打開盒蓋,抽出匕首,從頭頂割了一把頭發,挽成一束,放到帛書之上,蓋好盒蓋,端端正正擺到幾案中央。
一抬頭,卻見韓嬉站在門邊,呆呆望著他。
硃安世咧嘴一笑:“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得再勞煩你。”
韓嬉勉強回了一個笑,輕步走過來,端坐在他的對麵。
硃安世看她這一向清瘦了不少,回想這幾年,韓嬉諸多恩情,此生再難回報,心中湧起一陣歉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說有事托付?”韓嬉輕聲問。
“噢——”硃安世忙回過神,從案上拿起那隻木盒,手指摩挲著盒麵,笑了笑,“這是孔壁《論語》,我兒子郭續在讀書習字,我想留給他。”
“這是你千辛萬苦盜出來的,你兒子讀了,一定會感念你這個父親。”
“我要求你的正是這樁事,你能否替我找到酈袖母子,將這東西交給他們?本來我想托付樊大哥或郭大哥,但我妻子藏身太隱秘,連我都找不到,他們兩個就更難找到。你聰慧過人,比我妻子隻會強,不會弱,恐怕隻有你,才能找見他們母子。”
韓嬉點點頭,眼圈微紅:“好,放心,我一定辦到。”
硃安世嘿嘿笑笑,又深歎了一口氣:“你這些恩情,我是沒辦法回報了。”
韓嬉淒然一笑:“等我們都做了鬼,我一定要趕在她之前找到你,到時候你再慢慢回報——”說著淚水頓時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