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見丈夫的牙幫骨咬得死死的,兩個眼角卻有淚珠流下來。她上床輕輕用手掌為簡業修擦去眼淚,然後把他的頭攬進自己的懷裏……於敏真以及家裏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認為簡業修自從被檢察院抓過之後就對仕途失去了興趣,有點破罐兒破摔的味道。實際都被他騙了,他認為自己從班房出來以後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進入了最符合自己個性的年齡階段,因為他知道了自己來時的路有多長多艱難,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過去他給人感覺是雄心勃勃,前途無量,其實那才是一種很表麵很膚淺的現象,不過是對自己權力和地位的責任感,那時他是有原則的。而原則第一是絕對爬不上去的!在經曆了幾十次的審訊、幾十次的羞辱、幾十次的妥協、幾十次的想到過死之後。世上的一切原則、紀律、規範在他腦子裏都變得模糊了,出來後他嘴上說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他發現這樣玩兒著幹,幹著玩兒,居然歪打正著地在官場一路順風,自己也揮灑自如,得心應手。就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標時,自己卻倒下了,是老天無眼,還是老天有眼?
過了很長時間,寧寧寫完作業也悄悄地爬到單人床上睡了,於敏真覺得簡業修似乎也睡著了,就放下他的頭,為他蓋好被子,輕輕下床,在床邊雙膝跪倒,雙手從脖領下掏出一個貼身的銀十字架,默默祈禱,神情無比虔誠,雙眼微閉,蒼白的額頭上橫著一條含愁帶怨的皺紋。女人是不可能真正會原諒背叛過自己的男人。卻可以作出原諒的樣子,有時甚至連她們自己也相信原諒了對方。其實把什麼都還記在心裏,一有不快就會翻老賬。簡業修突然被重病擊倒,讓她無比恐怖,不僅是怕失去他,還意識到這可能是對他的懲戒……她默念著:親愛的天父,永在的神,我心裏的愁苦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思意念你看得清清楚楚,求你憐憫我,求你赦免我一切的罪。這些日子我表麵上還能容忍我的丈夫,遷就他的過錯,心裏卻記恨他,不能忘記他給我造成的傷害和痛苦,我的心裏沒有喜樂,缺少愛,隻有怨恨和絕望。主啊,你為救我們這些在罪中必死的人,謙卑你自己,親自上十字架,受難受死,用你的血為我們贖罪,將永生的恩典賜給我們,使我們在這世上總有盼望,總有安慰。你這樣愛我們,我們每時每刻地存活,都是靠著你的愛,我們卻總不知道感激,還總是行各樣的罪,敗壞生命,虧欠你的榮耀。慈愛的主,你教我們愛人如己,寬免別人的債,可是我是如此軟弱,沒能將你的話做出來,實在不配做你的兒女。如今我的丈夫重病纏身,我是多麼盼望他能好起來,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父啊,隻有你能救他脫離這病痛的折磨,求你憐憫他,求你張顯你的大能,醫治他的身體,潔淨他的靈魂。求你召喚他,不要因他的過犯拋棄他,求你寬佑他、幫助他,使他做完全的人、你所喜悅的人。主啊,求你垂聽我的禱告,撫平我的憂傷,我知道沒有什麼能把我與主的愛分開,你的愛總與我同在。父啊,求你時時保守我們在基督耶穌裏,常有平安和喜樂。這樣的禱告全是奉靠,我主耶穌基督的聖明。阿門!
她低眉柔婉,神情貞靜,閃現出一種內在的光輝。
簡業修睜開眼悄悄地看著她,似乎也受到一種命運的昭示,他立刻被感動了。她脖子上一直戴著他給買的項鏈,什麼時候換成了這十字架?他居然沒有發現,他對她太不關心了……於敏真禱告完,睜開眼看到簡業修的眼睛,他好久沒有用這種和好的帶著歉意和溫情的眼光看她了,她萬般柔情從心上湧起,用手撫摩著丈夫的臉哭了,一邊哭一邊吻著他的額頭、臉、耳朵……
簡業修終於開口了,想用痞子腔讓自己和妻子都輕鬆一點:“你能不能別哭了,留點眼淚到送葬的時候用。”於敏真真的止住了哭聲,但眼淚還流不完:“對不起,業修,你是不是特別恨我?”
簡業修無語。
既然能夠交流了,於敏真就恨不得把這近一年來心裏積存的話都倒出來:“我知道你煩我,這麼長時間你幾乎不怎麼搭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是家裏的老閨女,從小被嬌慣壞了。自從當了外方的代理以後,壓力特別大,回到家裏就恨不得紮到你懷裏撒撒嬌,叫你哄我,給我出主意,給我鼓勁,可你白天有忙不完的事,晚上還要讀研究生,我又擔心自己快老了,變醜了,不知為什麼心裏老有一股邪火,一見到你就想往你身上發,可我真的非常愛你,怕失去你。白天在公司裏對那些不相幹的人倒會賠笑臉,可見了你為什麼會那樣……我好後悔啊,我是變態,我為什麼要去當那個總經理?為什麼要去掙大錢?現在看,這些對我們又有什麼用?事業也許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歸宿。我一直都認為嫁給你是嫁對了,別的女人都喜歡你,更說明你優秀,我為什麼不守著你,不照顧你,不讓你高高興興的,我真是後悔啊,是我自己空了,成了一扇門,你才會出去,我逼著你把愛我當成一種義務、一種責任,這愛還能不死嗎?但願你腦子裏的病不是跟經常生氣有關……”
簡業修伸出胳膊用力把妻子拉進懷裏,一隻手為她擦淚,心裏驚奇於敏真的變化,剛才這些話是她過去絕對說不出來的!他也輕輕安慰她:“我跟你說過了,我的病是在檢察院裏給氣出來的,跟你無關,不要瞎想了。我以前愛你,現在仍然愛你,平時對你照顧太少了……還有給你造成的種種傷害,你肯原諒我嗎?”
“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記恨過你,就在我們剛吵完架的時候,我也立刻就後悔,當日寸就原諒了你的所有行為和氣話,這一段盡管我們相互不說話,其實我也默默地全盤接受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生活態度。”
簡業修的心裏翻騰著對妻子的歉意,一遍遍柔聲說著:“對不起。”
於敏真唏噓不已:“我也一樣,但願我們能一切從頭開始。”
簡業修更是五內俱焚,向妻子坦陳肺腑:“我也不願意現在就走,剛找到感覺能真正按自己的興趣幹點事了,哲學家說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個性的年齡,我就剛剛進入這樣的年齡,可我也許明天就從手術台上下不來了……九河剛開業的時候有個靈鴿說我要埋在翠湖,當時不懂她的話,現在有點明白了。幸好翠湖建起來了,這幾年還算沒有白幹,那些大樓就是我的紀念碑了。”
敏真瘋狂地吻他:“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讓你拋下我……”簡業修精神幾近崩潰,盡力克製著內心的絕望和晦暗:“我已經體會到了,生命不過是一呼一吸,十分脆弱,不堪一擊。”於敏真卻反複說著寬心的話,好像也為了強迫相信:“你的身體很壯,會挺過這一關的。”
簡業修想維持一種至死架子不倒的男人尊嚴,強撐著交代應該交代的事情:“死亡是最大的玩笑,每個人都知道總有一天會死,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怎樣死。如果我過不了明天這一關,你太年輕,應該再嫁,但不要給寧寧改姓,爸爸太看重這個孫子了,我坑了他,讓他斷子就別再叫他絕孫了!”
敏真捂住丈夫的嘴,又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簡業修的腦袋被剃得光光的,緊緊抱著哭得滿臉模糊的兒子。當他在護士的催促下放下兒子,躺到小推車上正要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夏尊秋陪著吳虛白趕到了,吳虛白見狀一下子有了哭音:“業修兄!”
“老吳!”簡業修站起來,兩個人緊緊抱住,都哭了。
簡的家屬們以及夏尊秋也都是眼睛紅紅的。
好半天,吳虛白才鬆開手,哽咽著:“昨天我一得到尊秋的電話,陸老先生就叫我立刻搭班機趕過來,老先生臨行時交代,不惜一切代價也把你的病治好!我在手術室外麵等你平安出來,感謝你讓恒通財團在梨城的投資獲得成功,今後我們的合作還長著呢,我對此有絕對的信心!”
“謝謝你來看我,也替我謝謝陸老先生。”
“不,我不給你帶這樣的口信,等你當麵去親自跟他說。”
簡業修把眼光轉向夏尊秋:“謝謝夏老師。”
夏尊秋過來握住他的手:“你一定會沒事的!”
簡業修抓住夏尊秋的手格外用力:“我隻不甘心……”
“你還有時間,還會有機會的!”夏尊秋在他的腦門上親了一下,鬆手扭過臉去擦淚。‘簡業修又轉向老父親:“爸,對不起,我幾乎還沒有盡過孝呐……”
老人淚水縱橫。敏真又撲上來,大放悲聲。
眾人拉開她,護士緩緩將簡業修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