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當把你們賣了壯丁了!你們就在這兒!”
1961年夏,黃河仁群渡口。
幾千移民守候在渡口三天三夜。移民擁向銀川長途公共汽車站,要求搭車返陝,但寧夏政府下令所有的運輸司機均不準讓移民搭乘車輛,移民忿而包圍了車站,致使寧夏公共交通阻斷一周。其間,趙渡鄉青年農民王茂生一氣之下找了一把榔頭一根釘,“當當當”幾下,把長釘深嵌進車胎,癟了的汽車頓時癱在那裏。王茂生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幾年大牢出來,對他當初所犯“罪行”卻仍舊無悔。
“槍打出頭鳥”,王茂生做了“出頭鳥”,“出頭鳥”被彈壓下去,但幾千移民畢竟人多勢眾,小小的騷動過後,他們仍然困守渡口不願離去。滔滔的黃河水,阻斷了他們的返鄉之路,卻阻不斷他們的思鄉之情。東望長安,思歸愈切。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婆老漢撲倒在陝西省副省長腳下,抱住省長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告:
“好我的省長呢,我生活沒辦法,你好讓我回去……”
副省長一皺眉頭:“你是什麼人?”
老婆老漢們一看省長黑著臉,模樣挺嚇人,害怕了,說話哆哆嗦嗦:“我……是咱三門峽庫區的移民……”
“什麼移民?——你是刁民!”
副省長大怒。幾名公安人員上前,當即綁了兩個老婆婆。這一下人群炸鍋了,轉眼間,幾千男女老幼跑得無影無蹤。
兩個老婆嚇癱了,不知道省長會如何發落她們。人群散後,副省長和顏悅色地過來,親自為她們鬆了綁。
“老人家,受驚了,好好回去吧……”
副省長說完背過臉去,不忍看那兩顆白花花的腦袋對著他打躬作揖……
(許多年後,當筆者采寫這篇報告時,當年在黃河仁群渡口處理移民集體請命回陝的副省長已經仙逝。筆者無緣采訪他,因而也無緣傾聽他的心曲。很難想像副省長的複雜感情,但拿著百姓俸祿的父母官不可能不動情——當他看到百姓的苦水,當他麵對著幾千雙痛苦而祈求的眼睛。)
那一天,夜幕降臨了,移民村落顯得格外寧靜,仿佛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被驅散的移民們默默地回到了他們簡陋的土屋。半夜,一聲馬嘶,接著一聲牛叫,開始有點寥落,後來就有點你呼我應,串通好了似的,“噅噅”,“哞哞”叫個不停。牲口們已經是“碩果僅存”,雖然叫聲寥落,但在寂靜的荒原聽起來還是格外喧鬧。移民幹部們被吵醒了,他們驚訝地發現,家家戶戶房門全是虛掩著的,移民村落裏,除了他們,已幾無一人……
這是一次神秘的集體大逃亡,一次不動聲色的集體反抗。一個又一個移民村落,一夜之間,仿佛從地球上神秘地消失了……
他們逃往何處?
他們要回家。回家的路途艱辛備至,扶老攜幼的人群踏上了茫茫大沙漠,那就是逃亡的“先遣隊員”們談虎色變的“北路”:經內蒙古沙漠迂回到山西太原、大同,過潼關,而後進入陝境。橫跨三省,徒步數千裏,饑餓,幹渴,餐風露宿;高山,峽穀,大河,其悲壯之色並不亞於猶太民族在公元前的“出埃及”。
千辛萬苦,他們回到了家。其時,“家”已經不存在了。房屋被拆,祖墳被遷,土地荒蕪……這一片曾經生養聚息著他們祖祖輩輩的土地已經成為“庫區”(注:三門峽水庫淹沒區在陝西境內的部分稱之為“三門峽陝西庫區”;為此而遷移的人口稱為“陝西庫區移民”,簡稱“庫區移民”。這一稱謂從50年代起一直延續至今,成為一個專有名詞)。陝西的戶籍簿上注銷了他們的名字;當他們踏上漫漫東歸路的同時,他們便成了“盲流”。移民幹部們奉命“清剿”,逮住的移民,立即遣返歸寧。跑回來的移民整天東躲西藏,鑽進山溝溝裏,和幹部“捉迷藏”;不幸被逮住的,采取了“你送我跑”冥頑不化的“軟抵抗”策略,他們很聽話地聽憑幹部送上車,可是半道上又掉轉方向回來了,如此這般往複多次,月Ⅱ能遣送回去的幾無一人,“戰果”極其可憐。也有以死抗命的。一對年輕夫婦跑回來躲藏在宋峪村土崖邊茅草棚裏,一天,搜索的幹部發現了他們。男人無奈地背上了鋪蓋卷,在幹部“押送”下慢慢騰騰挪動著腳步,突然,背後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女人披頭散發縱身一撲跳崖了!幹部和男人驚恐地睜大眼睛,等把血肉模糊的女人救上來,女人在痛苦地呻吟中還淚流滿麵苦苦地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