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意義上說,寂寞乃是與人生同在的陰影,誰也撰不脫它的糾纏。忍受寂寞是一種悲壯的美。
五
唉呀,我就實在替人類悲哀了!
雖然人類以自己無比堅強的意誌和智慧,創造著我們這個越來越豐富的世界;雖然人類已經取得了巨人的成果,比如已把自已的壽命延長了數十年,可是在外化世界一天天被征服之際,人類自身的精神貧弱問題,卻是一直也沒有得到解決。說來這也是人類的悲哀,苦苦追尋數千年,卻一直未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甚至還有人預言:就是再過幾百年,也未見得能夠解決!
這就好比原始人還未找到輝煌的火之前,終夜蟄伏在黑暗的山洞裏摸索。
這個漫長的征服精神的過程,比起人類征服物質的所有努力,更其嚴峻,更其深刻,也更其難解。
那引導人類精神跨人新紀元的火,在哪裏呢?
六
有一天,我六歲的女兒忽然問我:
“媽媽,什麼叫做痛苦呀?”
我的心一哆嗦。
我愛女兒勝過愛自己。也許是我曾有過痛苦的童年吧,我再也不願讓女兒嚐受我的那份不幸。所以,平時,我總是盡可能多地往她的小心靈裏灌注美好和甜蜜,想要盡可能地推遲她的嚴峻人生。可是,女兒終歸要長大,終歸要走向社會的,我不可能永遠把她護在自己的暖翼之下。
到了她這一輩,還會遭到我們這一代的“文革”之類嗎?
我想坎坷不可避免。那麼,與其天真幼稚,不若深刻成熟。古話說,痛苦是人類偉大的教師,有了阻力才有磨練。哲人說,一定要在生命中較少的事情上遭挫折,然後才能了解大部分的全部價值。
我就把這些全給女兒講了,包括我那童年的孤苦。女兒忽閃著大眼睛,驚異地望著我,像是全都聽進心裏去了。我不知道她能理解多少,但從那以後,女兒顯然學會思索了。
我的心忽的一動,由女兒的事想到了寂寞。
對待寂寞,不是亦應如此麼?
既然人類存在一天,寂寞就會存在一天;既然精神的解放是人類通向自由王國的必由之路,那麼,與其一味地哀歎寂寞,還不如勇敢地直麵寂寞。人類就是在寂寞與充實的輪回中前進的。隻要不被寂寞扼製,以致消極、隱退、無為,進入惡性循環,那麼,寂寞也可成為動力。治療寂寞的最佳藥方是“投入”,而非隔絕;是進取,而非逃遁。
況且,如果說沒有友愛,人生無趣的話,那麼沒有寂寞,人生同樣乏味。試想,若把你拋進喧囂的人海,整天整日裏都得麵對著人群,點頭、微笑、說話、應酬……絲毫也得不到寂寞的喘息,那你弄到後來,不心煩意亂、發怒咆哮以至神經錯亂才是怪事。世界不能沒有寂寞,沒有寂寞的世界,該是個多麼喧鬧、擁擠的世界,那豈不是人類的災難嗎?
挪威科學家南森說過:“人生至要之事是發現自己,所以有必要偶爾與寂寞為伴,沉思為伍。”
寂寞難耐,寂寞美好。唯其難耐,才顯出它的美好。勇猛之人,可以戰勝困難;堅毅之人,可以戰勝挫折;睿智之人,才能戰勝寂寞。到了你意識到寂寞總會來,又總會過去,不但不因寂寞影響你向前趕路,反而憑借著它的翅膀飛越叢山峻嶺時,你便稍稍自覺了。
七
我曾看到一個男子漢的哀哭。
那是在喧鬧的大街上,一個中年男子漢竟顧不得避諱人眾,狼號一樣地痛哭失聲。他一定是遇到再也繞不過去的人生難題了。他的臉上滿布著最深的痛楚,不由人不想到那座著名雕像《拉輿孔》。
人生往往有許多難題。盡管一代又一代的先師哲人,一直沒有停頓地探索著,為此奉獻出全部的才智,但是,誰也沒有拿到赫耳墨斯神的金羊毛。
我一點也不知道那男人哭的是什麼,可我覺得自己非常理解他。心頭一陣衝動很想走上前去,把這些告訴他。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解”,怎麼見得就不是呢?
既然誰也沒有拿到金羊毛,那麼,每個人就都去探索自己的“解”吧。痛苦也好,哀哭也好,寂寞也好,心中實實在在地體驗著,跌倒了又爬起來,無怨亦無悔,人生可以無有他求了。